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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包不远就能看到雪地上一行行狼的新鲜大爪印,山坡草甸上的狼爪印更多,还有灰白色的新鲜狼粪;在晚上,他几乎夜夜都能见到幽灵一样的狼影,尤其是在寒冬,羊群周围几十米外那些绿莹莹的狼眼睛,少时两三对、五六对,多时十几对。最多的一次,他和毕利格的大儿媳嘎斯迈一起,用手电筒数到过二十五对狼眼。原始游牧如同游击行军,装备一律从简,冬季的羊圈只是用牛车、活动栅栏和大毡子搭成的半圆形挡风墙,只挡风不挡狼。羊圈南面巨大的缺口全靠狗群和下夜的女人来守卫。有时狼冲进羊圈,狼与狗厮杀,狼或狗的身体常常会重重地撞到蒙古包的哈那墙,把包里面贴墙而睡的人撞醒。陈阵就被狼撞醒过两次,如果没有哈那墙,狼就撞进他的怀里来了。处在原始游牧状态下的人们,有时与草原狼的距离还不到两层毡子远。只是陈阵至今尚未得到与狼亲自交手的机会。极擅夜战的蒙古草原狼,绝对比华北的平原游击队还要神出鬼没。在狼群出没频繁的夜晚,陈阵总是强迫自己睡得惊醒一点,并请嘎斯迈在下夜值班的时候,如果遇到狼冲进羊群就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出包帮她一起轰狼打狼。毕利格老人常常捻着山羊胡子微笑,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对狼有这么大兴头的汉人。老人似乎对北京学生陈阵这种异乎寻常的兴趣很满意。
陈阵终于在来草原第一年隆冬的一个风雪深夜,在手电灯光下,近距离地见到了人狗与狼的恶战……
“陈陈(阵)!”“陈陈(阵)!”
那天深夜,陈阵突然被嘎斯迈急促的呼叫声和狗群的狂吼声惊醒,当他急冲冲穿上毡靴和皮袍,拿着手电筒和马棒冲出包的时候,他的双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透过雪花乱飞的手电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迈正拽着一条大狼的长尾巴。这条狼从头到尾差不多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长,而她居然想把狼从挤得密不透风的羊群里拔出来,狼拼命地想回头咬人,可是吓破胆的傻羊肥羊们既怕狼又怕风,拼命往挡风墙后面的密集羊群那里前扑后拥,把羊身体间的落雪挤成了臊气烘烘的蒸气,也把狼的前身挤得动弹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蹿乱咬,与嘎斯迈拼命拔河,企图冲出羊群,回身反击。陈阵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嘎斯迈身后的两条大狗也被羊群所隔,干着急无法下口,只得一个劲狂吼猛叫,压制大狼的气焰。毕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条威猛大狗和邻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东边与狼群死掐。狗的叫声、吼声、哭嚎声惊天动地。陈阵想上前帮嘎斯迈,可两腿抖得就是迈不开步。他原先想亲手触摸一下活狼的热望,早被吓得结成了冰。嘎斯迈却以为陈阵真想来帮她,急得大叫:别来!别来!狼咬人。快赶开羊!狗来!
嘎斯迈身体向后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满头大汗。她用双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张着血盆大口倒吸寒气,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冲无望,突然向后猛退,调转半个身子,扑咬嘎斯迈。刺啦一声,半截皮袍下摆被狼牙撕下。嘎斯迈的蒙古细眼睛里,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劲,拽着狼就是不松手,然后向后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并拼命拽狼,往狗这边拽。
陈阵急慌了眼,他一面高举手电筒对准嘎斯迈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到;一面抡起马棒朝身边的羊劈头盖脑地砸下去。羊群大乱,由于害怕黑暗中那只大狼,羊们全都往羊群中的手电光亮处猛挤,陈阵根本赶不动羊。他发现嘎斯迈快拽不动恶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几步。
“阿、阿!阿!”惊叫的童声传来。
嘎斯迈的九岁儿子巴雅尔冲出了蒙古包,一见这阵势,喊声也变了调。但他立即向妈妈直冲过去,几乎像跳鞍马一般,从羊背上跳到了嘎斯迈的身边,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迈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尔急忙改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条后腿,死命后拽,一下子减弱了狼的前冲力。母子两人总算把狼拽停了步。营盘东边的狗群继续狂吼猛斗,狼群显然在声东击西,牵制狗群的主力,掩护冲进羊群的狼进攻或撤退。羊群中西部的防线全靠母子二人顽强坚守,不让这条大狼从羊圈挡风毡墙的西边,冲赶出部分羊群。
毕利格老人也已冲到羊群边上,一边轰羊一边朝东边的狗大叫:巴勒!巴勒!“巴勒”蒙语的意思是虎,这是一条全队最高大、凶猛亡命、带有藏狗血统的杀狼狗,身子虽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长,但身高和胸宽却超过狼。听到主人的唤声,巴勒立即退出厮杀,急奔到老人的身边。一个急停,哈出满嘴狼血的腥气。老人急忙拿过陈阵手里的电筒,用手电光柱朝羊群里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头,像失职的卫士那样懊丧,它气急败坏地猛然蹿上羊背,踩着羊头,连滚带爬地朝狼扑过去。老人冲陈阵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儿赶!把狼挤住!不让狼逃跑!然后拉着陈阵的手,两人用力趟着羊群,也朝狼和嘎斯迈挤过去。
恶狠狠的巴勒,急喷着哈气和血气,终于站在嘎斯迈的身边,但狼的身旁全是挤得喘不过气来的羊。蒙古草原的好猎狗懂规矩,不咬狼背狼身不伤狼皮,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乱吼乱叫。嘎斯迈一见巴勒赶到,突然侧身,抬腿,双手抓住长长的狼尾,顶住膝盖,然后大喊一声,双手拼出全身力气,像掰木杆似的,啪地一声,愣是把狼尾骨掰断了。大狼一声惨嚎,疼得四爪一松劲,母子两人呼地一下就把大狼从羊堆里拔了出来。大狼浑身痉挛,回头看伤,巴勒乘势一口咬住了狼的咽喉,不顾狼爪死抓硬踹,两脚死死按住狼头狼胸。狗牙合拢,两股狼血从颈动脉喷出,大狼疯狂地挣扎了一两分钟,瘫软在地,一条血舌头从狼嘴狼牙的空隙间流了出来。嘎斯迈抹了抹脸上的狼血,大口喘气。陈阵觉得她冻得通红的脸像是抹上了狼血胭脂,犹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样野蛮、英武和美丽。
死狼的浓重血腥气向空中飘散,东边的狗叫声骤停,狼群纷纷逃遁,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一会儿,西北草甸里便传来狼群凄厉的哀嚎声,向它们这员战死的猛将长久致哀。
我真没用,胆小如羊。陈阵惭愧地叹道:我真不如草原上的狗,不如草原上的女人,连九岁的孩子也不如。嘎斯迈笑着摇头说:不是不是,你要是不来帮我,狼就把羊吃到嘴啦。毕利格老人也笑道:你这个汉人学生,能帮着赶羊,打手电,我还没见过呢。
陈阵终于摸到了余温尚存的死狼。他真后悔刚才没有胆量去帮嘎斯迈抓那条活狼尾,错过了一个汉人一生也不得一遇的徒手斗狼的体验。额仑草原狼体形实在大得吓人,像一个倒地的毛茸茸的大猩猩,身倒威风不倒,仿佛只是醉倒在地,随时都会吼跳起来。陈阵摸摸巴勒的大头,鼓了鼓勇气蹲下身,张开拇指和中指,量起狼的身长,从狼的鼻尖到狼的尾尖,一共九扎,竟有一米八长,比他的身高还长几厘米。陈阵倒吸一口凉气。
毕利格老人用手电照了照羊群,共有三四只羊的大肥尾已被狼齐根咬断吃掉,血肉模糊,冰血条条。老人说:这些羊尾巴换这么大的一条狼,不亏不亏。老人和陈阵一起把沉重的死狼拖进了包,以防邻家的赖狗咬皮泄愤。陈阵觉得狼的脚掌比狗脚掌大得多,他用自己的手掌与狼掌比了比,除却五根手指,狼掌竟与人掌差不多大,怪不得狼能在雪地上或乱石山地上跑得那样稳。老人说:明天我教你剥狼皮筒子。
嘎斯迈从包里端出大半盆手把肉,去犒赏巴勒和其它的狗。陈阵也跟了出去,双手不停地抚摸巴勒的大脑袋和它像小炕桌一样的宽背,它一面咔吧咔吧地嚼着肉骨头,一面摇着大尾巴答谢。陈阵忍不住问嘎斯迈:刚才你怕不怕?她笑笑说:怕,怕。我怕狼把羊赶跑,工分就没有啦。我是生产小组的组长,丢了羊,那多丢人啊。嘎斯迈弯腰去轻拍巴勒的头,连说:赛(好)巴勒,赛(好)巴勒。巴勒立即放下手把肉,抬头去迎女主人的手掌,并将大嘴往她的腕下袖口里钻,大尾巴乐得狂摇,摇出了风。陈阵发现寒风中饥饿的巴勒更看重女主人的情感犒赏。嘎斯迈说:陈陈(阵),过了春节,我给你一条好狗崽,喂狗技术多多地有啦,你好好养,以后长大像巴勒一样。陈阵连声道谢。
进了包,陈阵余悸未消说:刚才真把我吓坏了。老人说:那会儿我一抓着你的手就知道了。咋就抖得不停?要打起仗来,还能握得住刀吗?要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还厉害。往后是得带你去打打狼了,从前成吉思汗点兵,专挑打狼能手。
陈阵连连点头说:我信,我信。要是嘎斯迈骑马上阵,一定比花木兰还厉害……噢,花木兰是古时候汉人最出名的女将军。
老人说:你们汉人的花……花木拉(兰),少少地有;我们蒙古人的嘎斯迈,多多地有啦,家家都有。老人像老狼王一样呵呵地笑起来。
从此以后,陈阵就越来越想近距离地接近狼,观察狼,研究狼。他隐隐感到草原狼与草原人有一种神秘的关系,可能只有弄清了草原狼才能弄清神秘的蒙古草原和蒙古草原人。而蒙古草原狼恰恰是其中最神出鬼没,最神秘的一环。陈阵希望自己能多增加一些关于狼真实具体的触觉和感觉,他甚至想自己亲手掏一窝狼崽,并亲手养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草原小狼——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随着春天的临近,他对于小狼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
毕利格老人是额仑草原最出名的猎手,可是,老人很少出猎。就是出猎,也是去打狐狸,而不怎么打狼。这两年人们忙于文化大革命运动,草原上传统的半牧半猎的生活,几乎像被白毛风赶散的羊群一样乱了套。直到今年冬天,大群大群的黄羊越过边境,进入额仑草原的时候,毕利格老人总算兑现了他的一半诺言,把他带到了离大狼群这么近的地方,这确实是老人训练他胆量和提高他智慧的好地方。陈阵虽然有机会与草原狼近距离地打交道了,但是,这还不是真正的打狼。
然而,陈阵仍十分感激老人的用心和用意。
陈阵感到老人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又指了指山坡。陈阵急忙用望远镜对准雪坡,大群黄羊还在紧张地抢草吃。但是,他看见有一条大狼竟从狼群的包围线撤走,向西边大山里跑去了。他心里一沉,悄声问老人:难道狼群不想打了,那咱们不是白白冻了大半天吗?
老人说:狼群才舍不得这么难找的机会呢,准是头狼看这群黄羊太多,就派这条狼调兵去了。这样的机会五六年也碰不上一回,看样子狼群胃口不小,真打算打一场大仗啦,今儿我可没白带你来。你再忍忍吧,打猎的机会都是忍出来的……
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
其姐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 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嚎。
——《魏书·蠕蠕匈奴徒何高车列传》
又有六七条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围圈,三面包围线业以成形。陈阵用厚厚的羊皮马蹄袖拢住口鼻,低声问道:阿爸,狼群这会儿就要打围了吧?
毕利格轻声说:还得有一会儿呢,头狼还在等机会。狼打围比猎人打围要心细,你自个儿先好好琢磨琢磨,头狼在等什么?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须动了动,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顶盖额、遮脸、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结满了哈霜,将老人的脸捂得只露出眼睛,淡棕黄色的眼珠依然闪着琥珀般沉着的光泽。
两人伏在雪窝里已有大半天了。此刻,两人开始关注斜对面山坡上的黄羊。这群黄羊有近千只,几头长着黑长角的大公羊,嘴里含着一把草,抬头望,并嗅着空气,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
这里是二大队冬季抗灾的备用草场,方圆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积的迎风山地草场。草高株密质优,狂风吹不倒,大雪盖不住。
老人小声说:你仔细看就明白了,这片草坡位置特别好,迎着前面的大风口,迎着西北风,风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我八岁那年,额仑草原碰着一次几百年不遇的大白灾,平地的雪厚得能盖没蒙古包。幸亏大部分的人畜,在几位老人的带领下,抢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没膝深的时候,集中所有马群,用几千匹马冲雪踏道,再用几十群牛趟雪踩实,开出一条羊群和牛车可以挪动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这片草场。这儿的雪只有一两尺厚,草还露出三指高的草尖。冻饿得半死的牛羊马见着了草,全都疯叫起来,冲了过去。人们全都扑在雪地上大哭,又冲着腾格里一个劲地磕头,磕得满脸是雪。到了这儿,羊和马能刨雪吃草,连不会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马群后面捡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来年雪化。那些来不及搬出来的人家可就惨喽,人虽然逃了出来,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没有这片草场,额仑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绝了。后来,额仑草原就不怎么怕白灾了。一旦遇上白灾,只要搬到这儿来就能活命。
老人轻轻叹道:这可是腾格里赐给额仑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场。从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对面山顶上祭拜腾格里和山神,这两年一闹运动没人敢拜了,可大伙儿心里还在拜。这片山是神山,额仑草原的牧民不论天再旱,草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动这片草场。为了保住这片草场,马倌们可苦了。狼群也一直护着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会到这儿杀一批黄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腾格里。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畜还没搬过来呢,它们就过来了。白天,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头堆里,还有山后面雪硬的地方。夜里下来刨开雪吃冻死的牛羊。狼只要有东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烦。
几朵蓬松的白云,拂净了天空。老人抬眼望着冰蓝的腾格里,满目虔诚。陈阵觉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绘画中才能看到如此纯净的目光。
今年这片草场的雪来得早,站得稳。草的下半截还没有变黄就被雪盖住,雪下的草就像冰窖里储存的绿冻菜,从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缝里往外发散着淡淡的绿草芳香。被北方邻国大雪和饥饿压迫而越境的黄羊群,一到这儿就像遇到了冬季里的绿洲,被绿草香气所迷倒,再也不肯转场。个个的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腰鼓,撑得都快跑不动了。
只有草原狼王和毕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黄羊群会在这里犯大错。
这群黄羊还不算庞大,在陈阵来额仑草原的第一年,时不时地就能见到上万只的特大黄羊群。据场部干部说,在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北方几大军区的部队,用军车和机枪到草原猎杀过无数黄羊,以供军区机关肉食。结果把境内的黄羊都赶到境外去了。这些年,边境军事形势紧张,大规模捕杀黄羊的活动已经停止,广袤的额仑草原又可以见到蔚为壮观的黄羊群。陈阵放羊的时候,就可以遇到庞大的黄羊群,宛如铺天盖地的草原贴地黄风,从他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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