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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望着张绣的尸体良久不语,渐渐又感觉到一阵不安,猛然自一名骑兵手中夺了匹马,骑上马横冲直闯地往后冲,连亲兵都没反应过来,赶紧追着他跑下去。他也不顾道路狭窄,惊得士兵左躲右闪,直驰到虎豹骑队中才勒住缰绳——郭嘉已被抬到平板车上,正躺在那儿与楼圭说话。曹操跳下马凑了过去:“奉孝,你怎么样?”
“没事……”郭嘉还是满面微笑,但脸色越发难看。
曹操松了口气:“我刚才突然害怕起来,怕你……”
“怕我死了?”郭嘉叹了口气,“主公放心,我才三十七岁,哪这么容易死。”
“万千大事还等着你,老夫可不能没有你啊!”
“能得主公这句话……我就是死十次百次也心安了……”
“别这么说。”曹操替他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你不知道,张绣病死了。”
“嗯?”郭嘉哭笑不得——没想到张绣竟走在他前头了!
曹操眼中那丝不忍之色一闪而过:“奉孝,你素来能谋善断,可有件事却大大失算了。你不该劝我放华佗回乡,他若在军中张绣岂能丧命?你又岂会病成这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妻子有病需要医治,主公何必强人所难呢。”郭嘉说的是谎话,早在一年半以前华佗就断定他身患绝症无药可医,因此他才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华佗回乡躲避。倘若身在军中又治不了这病,以曹操之性情岂能饶了华佗?
可能是天天见面的缘故,曹操只是知道郭嘉最近身体不适,却没怎么注意他的变化;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年来郭嘉已清瘦了许多,原本白皙的手腕细得棒子似得:“这样不行,你不能随军打仗了……”一回头正看见田畴跟上来,“田先生,从此地回易县要走几日?”
田畴道:“来时的荆棘已铲除,若快马加鞭只需十几天。”
曹操当机立断:“来人呐!牵马套车,送郭先生回易县休养。”
“不……”郭嘉想起身抗拒,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华佗说过,他所患之症名唤“瘵”。恰如《诗经》所云“邦靡有定,士民其瘵”,得了这个病就意味着痛苦,把精神气力一点点耗光。“瘵”与“债”又是同音,这病魔就像索债一般催命。他原本也想像张绣那样壮烈地死在军中,现在已不可能了。算了吧!由着主公安排吧,离开这里死也好,省得主公悲伤挂念,就叫他专心致志打好这场仗吧。
曹操不知他患的是不治之症,满心指望他好起来,又吩咐亲兵:“你们几个护送郭先生回易县休养,路上慢慢走,不要太颠簸。再找几个人把张将军的遗体也拉回去,他家乡凉州实在太远了,就在邺城安葬。另外告诉军师,火速召华佗回来给郭先生看病,千万别耽搁。”
郭嘉想抬头说一句“不必麻烦华先生”,可身子一颤险些从平板车上掉下来。楼圭、田畴赶紧扶住,郭嘉自知去日无多,恐怕也熬不到华佗赶到了,再不说那些没用的话,忍着周身剧痛颤巍巍道:“我还有秘密军务……向主公汇报……”
楼圭赶紧拉曹操过来,与田畴识趣地退了几步,只见曹操俯下身侧耳聆听,又见郭嘉低声嘀咕两句,除了“辽东公孙康”几个字,其他的也没听清;最后曹操笑道:“好,一切都按你说的办。你放心走吧,等老夫得胜而归咱再详谈南下之事,若不出我料,北方势必威慑大江南北,只要咱们大军压境,刘表、孙权等辈说不定会不战而降,毕竟连益州刘璋都向老夫低头了嘛!安心休息,快走吧。”
平板车挂在马匹之上,士兵轻挥一鞭,马儿拉着车子行进起来。郭嘉咂摸着曹操最后那几句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放心,挣扎着仰起头,用尽浑身气力嚷道:“主公……莫忘了骄兵必败……要小心骑虎难下……骑虎……难下……”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句就也缓不上气来了,只好身子一挺,虚脱地仰卧在车上。
曹操听了个朦朦胧胧,回头问楼圭:“你听见奉孝说的什么吗?好像是什么骑虎难下。为何说这样的话?”
楼圭的解释是:“或许他后悔不该逞强跟着来,现在病倒了又要回去,骑虎难下了。”
邢颙却笑道:“我看不是,他是说我这个向导不称职。领着大家东转西转,想回去都不容易喽!骑虎难下吧?”
田畴默然无语,心里却有自己的算计——为了拯救黎民征讨乌丸,我给曹操当了向导。这仗要是打输了,自然难辞其咎;打赢了便立下功劳,日后曹操定会硬拉我做官。我本不愿保他曹孟德,却忍不住来趟这浑水,这也是骑虎难下吧。
曹操望着远行的马车,此时此刻还猜不透这四个字的含义,但是他似乎已嗅到一丝不祥,却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奉孝的病能快些好起来,老夫可离不开他啊!”
田畴目睹曹操牵挂的神情,心下不无感慨:曹孟德确是爱才之人,对属下关怀备至,倒也值得敬佩……刚想到此处,忽然闻到一股窜鼻的肉香——羊肉?刹那间,田畴刚有的一点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厉声质问:“曹公为何言而无信,杀了那几个鲜卑人?”
“哦?”曹操笑道,“老夫并没下令杀他们。”
“若没杀他们,从哪抢来的羊肉?”
曹操搪塞道:“或许他们见我军阵容齐整,心仰慕之,把羊送给士兵了吧。”
田畴瞧着他那奸笑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无赖,愤愤道:“明公若如此行事,草民不敢再为您效劳。”说罢就要走。
“且慢!先生不必动怒,我这就派阎柔去查,看看是谁违反军令擅自杀人。”其实就是曹操吩咐阎柔干的,叫他查怎么可能有结果?
田畴已洞察其想法,苦口婆心道:“明公兴师乃为百姓,岂可行不义之事?鲜卑百姓逃难至此,难道您就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怜悯?”曹操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小仁乃大仁之贼也!他们是性命,我三万大军就不是性命了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万一泄露军情,乌丸大军出动,咱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
“没什么好说的!”曹操不耐烦了,“先生若走老夫也不阻拦,但您此来是为解救被乌丸奴役的十万汉民。难道为了那几个鲜卑人,就半途而废吗?孰轻孰重是去是留,您自己掂量吧。”说罢一拽楼圭,“走!咱们吃羊肉去。”
田畴哑口无言——他已经看清,曹操的生杀予夺不仅出自个人好恶,更是要从当前的利益考虑。即便厚待某人也并非重其人,乃是用其才!爱欲其生恶欲其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曹孟德的本质!田畴看清了,但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离开,一者自己的志向未能达成,半途而废心有不甘;二来曹操说放他也未必是真,执意要走说不定跟那几个鲜卑人下场一样!上贼船易下贼船难,事已至此只好跟着往前走了……
马车渐渐行远,郭嘉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路面摇摇晃晃,他想最后再望一眼曹营,却怎么也提不起气来,只能勉强扭了下脖子,看见的却是另一辆马车——张绣直挺挺躺在上面,盔甲俨然盖着战袍,但那原本攥着枪的右手仍固执地向上翘着,不是因为尸体僵硬,而是死时以枪驻地肌肉紧绷,这固执的右手似乎就是他一生的最好诠释。曾经靠宛城、穰县弹丸之地三挡曹操,何等英武之人,到头来又怎样?
郭嘉感到一丝庆幸,临死还能有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陪着,也算不枉此生了!不过他还有些思虑难以释怀——即将进行的战斗无需担忧,但主公似乎把以后的形势估计得过于乐观了,这世上的事永远不会简简单单。尤其是对于争夺天下的人而言,果熟蒂落,水到渠成,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权力这种东西永远是不打不倒,不破不立。得意忘形是主公改不了的毛病,猜忌多疑更是曹操克服不了的顽疾,这些足以成为其迈向皇权的窒碍。荀令君已不似当年那样受信任了,荀军师日子也不好过。许攸因财货而堕志,楼圭因雄心而遭忌;董昭虽思虑缜密攀龙有术,但用兵之道甚为不足;钟繇总督关中诸事,须臾不得离开;程昱可称文武双全,但刚有余而柔不足,主公未必能言听计从;新近受宠的陈群、陈矫、杜袭、杜畿之流,皆非全能之才;至于刚刚臣服的那帮河北旧僚资历又太浅。贾诩倒是绝顶聪明,惜乎主公驾驭不了此人。都说曹营人才济济,可真要找出一个有才有德有资历,又能投曹操所好之人何其难也。以后指望谁呢……
想了一会儿,郭嘉厌烦了——还琢磨这些干什么?管得生前事,难道还为死后操心?天下不乏英才降世,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人去做吧!华佗说我只能活一年,但我硬挺了一年半,已经赚了半年啦!人人都是哭着来的,大半到最后还要哭。但我郭某人要笑!我就是要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猜不到!这辈子虽短也算轰轰烈烈,侯爵挣来了,钱赚够了,酒喝足了,女人也尝遍了,志得意满还不该好好笑一场吗?
郭嘉越发觉得寒冷难耐,仿佛那股寒气已经将他的心给冻结了,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飘渺。这一次他无需再挣扎,再抗拒,反而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缕甜美的微笑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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