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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忧伤的。在雨后微润的空气里,箫声远远近近地洇染开去,梦幻一般,越过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一直渗透到神农架的天宇之上、群山之间。类似的情景,六月份在春英诗社的告别宴上,也曾经出现过。那时悬玲正准备去北京实习,她唱的《阳关三叠》堪称天籁。这首曲子我听过许多次,也很喜欢吹奏。但每每到第二叠上,便不禁莫名地心动:
渭城朝雨浥清晨,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襟,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
这些语句总让我想起曾经在网上看过的一首《沁园春》,中间几句是:“一日三秋,时尤十二,十二时中百断肠。君何忍?遣须臾消息,试我心伤。”读来只觉情致曲折摇曳,令人荡气回肠。然而,却不像是长久的写法。因为对于无可避免的离别,唯有看得豪迈一些,方能维持得久远。
我走的时候,悬铃去北京实习了,所以没有送我,虽然两年前她就说过要送的。那时悬铃已经跨专业考上了建筑系的研究生,那时我刚下定决心转考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那时北大古代文学硕士生的录取比例接近四十比一,那是我大二快要结束的时候。
说起来,悬铃的考研比我要容易一点,毕竟不跨校。不过单就专业看,从热动转到建筑也够受的,好在悬铃画得一手好画,那素描足以打动建筑系的老师。她对我说,如果考不上咱就再考一年,谁怕谁呀。我只有苦笑,在当时的状况下,我决定考北大的代价是放弃本校的保研,万一丢了保研再考研失败,我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于是悬铃半开玩笑地讲,你就留下来等着保研呗,想那北大千里迢迢的,何苦来?我说,天下的事谁说得清楚,当初从法学院跑出来,别人还不都说我弃明投暗。悬铃说那倒是。我曾经告诉过她,大一下学期我去法学院办转系手续那会儿,辅导员看了我半天,不由发出一声感叹:“武大法学院向来都是只有人转进,没有人转出的。”最后盖章时他特意补充了一句:“要是到那边不适应,还是回法学院来啊!”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不住地点头。其实,从法学院转走决不是因为讨厌法学,对这个专业我根本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跟一杯温开水似的。假如没有国学班的出现,我想我会一直在法学院读下去,然后考研,参加司法考试,再找一份薪水差不多的工作,如此而已。
现在想想,从大一一路走来,当真是一切皆有可能。转系时有不少人眼光异样,但诗社却是高奏欢歌。一群人来了一番大讨论,结果成了我理所当然该去国学班,仿佛不去倒是怪事了。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命中注定就是那种属于诗词歌赋的人,逃也逃不掉。于是我离开了法学,那是我到珞珈山后,第一个樱花开放的季节。
第一次看樱花,在铺天盖地的花瓣雨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惊艳。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次看樱花时,我的感觉却变了。大二那年寒假去北京,回来以后眼前净是未名湖的影子。几年前的尘梦悄然苏醒,终于化作一个没有止息的声音,于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抵达我灵魂深处最为脆弱的部位,使我一次次触摸到那份战栗和焦灼的渴望,那是怎样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我知道,那就是上大学以来一直被自己压抑着的梦想,原以为它已经随着岁月一道逝去了,然而事实上是它还在那里,在我心底的最深处,如果不去触碰,它就会安静得如同熟睡的孩子。然而现在它重新开始涌动了,它渴望飞翔。所以它一次次在梦里走进我的视线,告诉我它依然存在着,让我像当初一样感到企盼,感到悸动。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写信给北大的一位老师。写到那个前尘旧梦的时候,几乎无法自持:
1998年7月,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北省重点高中——襄樊五中,当即作为学生代表赴福建安溪参加中国校园文学报刊协会第二届年会。与会代表中有当时的北大副校长郝斌教授。记得接风宴的那晚,他到我们桌上一起干杯时,我在别人的指点下对他说:“我的理想是去北大。”他给我的感觉是不太经心地应了一声。许是天南地北,这种话早已听过百回千回。而在于我,十五岁仍是少不更事的年龄,浑浑噩噩全然不懂北大的意义。到了第三天,我在会上作了十几分钟的发言,从念稿到最后兴之所至而完全脱稿,在众多专家学者的面前,竟忘了什么叫做紧张。中午吃饭时,郝斌教授走到我的桌前,把一支北大百年校庆的纪念钢笔送给了我。我在惊喜的顷刻间心有所感,真诚地说了一句:“我的理想是去北大。”郝斌教授握着我的手说:“我在北大等你。”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懂得了什么叫做梦想,什么叫做追求,什么叫做期许。现在我甚至已经想不起那间餐厅的样子,但我记得那句话,那个笑容,记得我当时感到的震撼,它让我这些年来念念不忘,让我在每一个时刻想起自己的梦想与渴望,然后风雨兼程。
在高中,我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而且在课余坚持文学创作,先后在各级报刊上发表作品近百篇,获国家级文学作品一等奖四次,二等奖六次。所有人都相信我会在2001年9月踏上北大的土地。然而我高考出人意料地发挥失常,虽然仍高出湖北的文科重点线61分,但最终与北大失之交臂。
得知高考分数的时候,我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成绩不是我的。但在拿到武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当着许多人的面痛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到武大时,珞珈山盛着满满的秋色,天很蓝,云也很白,然而我竟然满心都是被放逐的感觉。后来我也试图去忘掉那个未能实现的梦想,因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活得轻松许多。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武大真的很美,尤其是樱花开放的时候,满目满目的灿若霞云。一阵风吹来,遍地都是旖旎的芬芳。然后我相信了风过无痕,心头那片未名湖的波影,总该慢慢淡去了吧。
今年2月,偶然去北京办一点事情,这样我走进了北大。本来只想随便看看风景,然而,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博雅塔下、未名湖畔,蓦地,我感到心里有一样东西在苏生,在涌动。这片令我魂牵梦萦了三年的土地,此刻撞得我的心一阵又一阵地隐痛。
我终究是爱着北大的啊,我终究是爱着北大的啊。
这样,在上一个寒冷的冬季,我寻回了我那未远的梦。“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我都能从中体味出酸楚与期待的况味。也许这个梦想追寻到头,已经化做了一种精神的符号。但唯其如此,才能让我真正走出六年的心结。
记得当时写到高考的时候,泪很快就下来了,使得那浅蓝的信纸,终于染上了几许印痕。也使我明白,原来在自己的内心,2001年高考的创伤,竟是那样刻骨铭心,无以释怀。从来都是一个无比执着的孩子,此时眼前总是摇晃着一根梦想的丝线,在我的心头打了一个牢牢的结,线的另一端,系着未名湖的曲桥塔影。
悬铃跨专业考研成功,于我多少是个鼓舞,何况她还考了第一。不过这里面也有点惊险——悬铃的专业课考得异乎寻常的好,英语却恰恰相反。以至于她一度认为自己将因英语不过线而惨遭淘汰。分数线下来的前一天她打电话给我,一定要我出来陪她聊天。那天她把气氛搞得无比凝重,我说行了行了,等确定没过线再这样也不迟啊。接着我把我写的一首《青玉案》拿出来给她看:“阶前点点凄清雨,华胥断,风流住。暮霭苍茫失旧浦,远山深浅,栖鸦乱妒,难觅芳华处。江南锦瑟无心顾,塞北霜云总堪慕。此去烟波不胜数,浩歌长剑,孤帆一举,笑傲三千路。”悬玲看过以后指着“江南锦瑟无心顾,塞北霜云总堪慕”问我:“你当真想好了?”我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刚说的时候带着笑,说完了我却有点想哭。
第二天分数线出来,悬铃的英语超过分数线一分。我说看看,这才叫好运要来啊挡都挡不住,多一分浪费嘛。悬铃一改昨日的忧戚,马上附和说就是就是,怎么还浪费了一分。
悬铃把她的考研英语星火词汇书送给我,厚厚的一大本,翻开还是新的。她说专业书找清清要去吧,不过说话的时候小心点,他心情不好。
清清也是在诗社认识的朋友,学自动化的。我们诗社有一个传统,就是理工科的人诗词都写得非常好,而且诗社当年是从工学部办起来以后,才如星星之火一般蔓延到文科,终成燎原之势。清清在专业上找不到感觉,却是诗社里填词最棒的高手。他想去考古代文学的研究生,结果遭到家人的反对。差不多一直奋战到考研报名,他老爸才不咸不淡地来了个默认。清清和悬铃同为跨专业考研,悬铃考上了他却败北,当然情绪低落。我问悬铃这究竟是为什么,悬铃叹气说还不是一直被家里搞得心神不宁,哪里有心情复习啊,考研和填词一样是需要状态的。
这话我承认。考研前清清的老爸已经为他找好了工作,要他考完研马上坐飞机到南边去签约。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了清清在分数下来后写的词,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无心却向诗分付,字字老成沧桑句。谁寄香枝飞玉兔,弯弓射月,凌霜傲雪,曾是青春赋”。写到最后,面对昔日的梦想,只剩下清晰的无奈与心痛。
见到清清以后,我和悬铃很默契地避开了考研的话题。下午我们三人一起到东湖去划船。那天有很多云彩,阳光从狭窄的云缝间一丝一缕地透出来,斜斜地洒在湖面上,泛作幽幽的鳞光,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晚上回到诗社,清清提议填词。拿本宋词随意一翻,见是一首《点绛唇》,于是以此为题,点起檀香。缭绕的兰雾里,我的心情便一句一句地流淌出来:“一苇风帆,清扬歌吹湖心渡。望极千树,浩渺烟波处。逝水悠悠,此恨从何数?向天语,借三秋路,待我凌风去。”
我把清清的考研专业书拿了过来,像是接过一项伟大的事业,感觉竟有点莫名的悲壮。不明底里的人都以为从国学班到中文系很轻松,其实不然。中文系的绝大多数主干课程我们都没有开,连古代文学史都没系统地学过,语言学、文献学则像蜻蜓点水,至于古代文学批评史、现当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更是闻所未闻,算起来跟跨专业简直没什么差别。那时我如果去做北大中文系往年的试卷,几乎是要交白卷的。看着完全没有碰过的堆积如山的课本,我心里真绝望啊——可是,相比于梦想破灭的绝望而言,我还是更愿意接受眼前这种绝望。因为梦想穷尽的地方只有黑暗,而这种绝望里毕竟还有一缕微光,那缕通向天堂的微光。
清清走的时候瞒过了所有人,他说他不敢面对送行的场面。就在他走前大约一周的样子,我把我的诗词做成一本《疏帘淡月集》送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在宝通寺旁买的浅黄色云笺上,那种云笺做得很精致,金色的熨边、细密的纹理,还有金色的竖排格线。悬铃给我一张深蓝的硬纸作为封面,上面有星星点点的枫叶状条纹。在集子的最后,我特意填了一首《疏帘淡月》,词的末尾几句是:“秋风莫念莼羹趣。尚青春,未老佳句。桂枝还待,阶前足下,尽蟾宫路。”里面的意思,无非是说大好青春尚有可为,不应该像张翰那样为莼菜鲈鱼而归乡。清清虽是悄悄走的,但依然托人把他的《云烟集》带给我,末一首便是和我的《疏帘淡月》,“东君何必伤金缕。既青春,岂相辜负?灞桥重履,凤池归住,漫题清句。”但我很明白,这些不过是他的自慰之辞。人的一生,最关键的转折关头就那么几个,错过了,便不会再来,比如考研,倘若再像高考那样遭遇失败,北大真要永远成为我触不可及的心痛了。这时,也许有人还会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可以再考博啊。然而我清楚地知道,与高中相比,现在的环境已经变了。各方面的阻力、压力往往令人始料不及。我有信心把逆流而上的勇气坚持一年,直到考研,但我能保证坚持三年直到考博吗?与其寄希望于遥远的未来,不如切切实实地把握现在。
从大三起,我开始去中文系听课,想用一年的时间把人家三年的主干课补起来。再加上本专业的课程,一周的时间已被占去大半,剩下的便全是自习。每天都直到教学楼关门才出来,走在林**上,踏着满地清疏的月光,有一番别样的感触。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后悔高考后没有选择复读,经常的,在梦中重回高中那熟悉的教室,看到桌上小小的书山,看到抽屉里的一叠叠考卷,甚至看到操场上那几棵不知名的树,看到它们开出大朵大朵的白花。朦胧中仿佛在读高三的样子,从前的梦想便显得格外的清晰与迫近。
每到周六的晚上,我会给自己放假。悬玲常常在这时跑来看我,我们沿着长满樟树的小径散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我们偶尔会谈起清清,谈起一个人的命运究竟能不能改变,以及应该怎样去改变。清清走后不久便寄回一首七律:“已误芳华百病磨,每耽心事复如何。白楼去日真无悔?华表归时恨几多。歧路踌躇三地泪,人生哽咽半年疴。凝思欲向凌烟上,无那夕阳落锋河。”我知道清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去的,他最终没有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那边的工作虽好,却无法成为梦想的归宿。我说从清清现在的状况看,他还不如忘却,这样才能活得舒心。悬玲点点头。我马上又自嘲地说问题是忘却得了吗?至少我做不到。我曾经试过,但一次北大之行便足以推翻一年多关于忘却的努力。若要我忘掉北大,除非永生不碰与北大有关的一切,让那个记忆永永远远地沉睡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悬玲一字一句地说,你和清清不一样,你志在必得,你会成功的。你北上的那天,我去送你,说这几句的时候,她的眸子澄澈得如同秋天的湖水,一片金黄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在我们头上转啊转的。
在考研复习那段忙得不分黑白的岁月里,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中文系与本专业的课程安排时间冲突。每次看到两张课表的重叠部分,我心里就难过得发紧。我情愿牺牲所有的休息,以此换取两边的平衡,然而这些属于我无法控制的环境因素,每当我为此两面颠簸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在考研时拿下北大。假如让我在这样的状态下过三年再去考博,我想我会发疯。
就这样,我用一年时间学完了中文系需要上两年的古代文学史,并在后半年旁听了几门硕士、博士研究生课程。第一次上博士课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老师讲到的作者和书名我基本上都不知道,大概这些对于博士生已经是常识了吧。但我不想放弃,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终于渐渐听出了门道,最后甚至能在他们的课上一道参与讨论了。
大三下学期,我得知跨校保研这回事。从前虽然隐隐约约听过一点,但总觉得离自己太遥远。同时知道北大中文系去年接收的外校保送生不过区区三人,而古代文学专业从未招收过外校保送生,如果我去了,就是第一个。我真是不敢当这种第一个,我宁可当第二、第三。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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