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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到了第五天,去送换洗衣服的下人把三妈的话从诊所带回来:
叫于曼颐去她房里,把那些给表哥买了还没用得上的布料都去店里退了。她的嫁妆今后只留给自己,谁也别想再动她半分。
二妈和二叔向来独善其身,对三房的这场闹剧也只是旁观,并不参与。三叔看起来很头痛,也很丢人,好几日躲着不回家,只怕于老爷找他的麻烦。一时之间,于曼颐竟然成了这个家里最顶用的人了。
她叹了口气,只能去三妈房里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坐着家里的马车去布店退货。
她觉得这事很尴尬,布店的老板娘好像也没比她好到哪去。短短五天,十里八乡恐怕都听闻了于曼颐被她表哥退婚的事,看她的眼神全带上怜悯。
老板娘把退回来的货一件件整理好,大概是感觉自己死了老公和于曼颐被退婚这两件事有一些共性,她对她的态度还比之前亲近一点,也不把她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退了也好,”她语气带了一点公平公正,“这种留洋的学生,心思是藏不住的。提前就退了,总比嫁过去再和离要好。离了婚,那就更找不着人家了,到时候再拖个孩子……啧啧啧。你放心,你娘家有钱,再说一个,也不会太差的。”
于曼颐抬头看看老板娘,她正抱着胳膊倚在柜台上嗑瓜子,操心的样子比她三叔看起来还多几分真情。她之前也只和游小姐谈过心事,她发现和不同年龄段的女人谈心的感觉也很不同。
例如这位死过老公的布店老板娘,就和正值芳龄的小姐们有很大差别。她嘬了下嘴,把瓜子皮“噗”一口吐到柜台后面,用脚尖把皮和灰尘聚拢。
“可我听护士们说,”于曼颐低着头说,“被退过婚以后再说,就一个不如一个了。我表哥虽说也没有多好……”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和表哥为数不多的接触。
“起码长得还好。他们要是再说一个,我见都没见过,我……”
“没见过才是正常的,”老板娘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搓了几下,搓掉了红皮,攒出一把一道往嘴里扔,然后口齿不清道,“我们嫁人前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一并不知。不过家里几口人、几亩地,爹娘倒是很在意。”
“都不知道高矮胖瘦,”于曼颐拧着裙子不甘心,“怎么嫁啊?嫁过去不喜欢,怎么处啊?”
“硬着头皮处呗,”老板娘说,“反正到时候一关灯,那个玩意行就行,你也看不……”
于曼颐茫然地抬头看向她,老板娘迅速“呸”掉口中的红皮,双唇紧闭。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老板娘道:“你三妈连这都不和你说?”
“说什么?”
“没什么,”她迅速改口,“于小姐,你别忧心了。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找出活法,你看我,是不是?”
于曼颐点点头,从桌子上把她退回来的钱放进衣服,便打算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回头问:“那个玩意是……”
“走!走!”老板娘骤然动手轰她,“半大姑娘不懂人事,走!”
不懂人事的半大姑娘于曼颐只能坐着马车从布店回于家,思考了一路那个玩意是什么玩意,想到最后也一无所获。且直觉告诉她,虽然老板娘质问她三妈没和她说,但她最好不要向三妈咨询这个东西。
不过老板娘有一句话倒是很启发于曼颐: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被退婚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很伤害到于曼颐,但如果因为嫁不成表哥,于家就随便把她说给别人,那她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了。
不说别的,就说那张毕业文凭。她起初是想,表哥作为一个受过洋派教育的人,应当不会对她学画、甚至工作有太多抵触。况且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很难屈居小地方,不一定哪天就会动了去北平上海的心思——
但如果是另外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命运就变得十分难以预测。以于曼颐对附近几位乡绅情况的了解,于老爷心思一动,把她说给游家那几位小少爷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真是……苦恼,十分苦恼。
于家这几日可谓是人丁零落。二叔一家为了避开这场闹剧去寺里找他已经出家的大哥了,三妈在诊所,三叔则不知下落,据下人传闻是去了烟花柳巷逃避现实。
一时间,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于曼颐和于老爷进进出出。与之一同的,则是宅子外愈演愈烈的传闻——
人人都说,于家的乘龙快婿在国外找了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谈起了自由恋爱,看不上他于家的二小姐了,连带着也看不上于家了。
然而于家在当地也是好几代的地主了,那女婿即便留过洋,总归也只是个学生,怎么会傲得看不上于家呢?那事情就有的说了,看来这于家实际上并没有表面上的光鲜,无法单凭家业叫女婿舍弃国外教职。再加上当地商会也有传言,于老爷近来出手不比前些年阔绰,应当是去年几次生意场上失策,如今捏在手里的,只剩下那些田地了。
风言风语传遍了大街小巷,再加上于曼颐被退婚这件板上钉钉的真事掺杂其中,就更加难辨别真假。
于家的下人们不敢谈论这件事,于是静悄悄的大院里,就只有于曼颐下楼时木楼梯踩出的“吱呀”声,一天响过一天,仿佛这房子也一天脆弱过一天。
于曼颐到后来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人面对不同的事,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应对。例如当她意识到于家账簿上的亏空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问一问于老爷,自己所学的这点技艺能否派上用场,给于家减轻哪怕一丁点的负担。正如她那日在上海所想:她是于家养大的女儿,于家供她吃穿用度十八年,她对他们终归没有积攒下太过深沉的恨意。
然而她的想法竟是如此的空中楼阁,游小姐死前看清的,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在坟前的时候说她能懂,那只是她以为自己懂。
当她看到流连勾栏多日的三叔,带着那个替北方财主说亲的媒婆走进于家大门的时候,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明白——
这道迎亲的唢呐被游小姐用命吹成了送葬,眼下,终于在大势已去的于家,又找到气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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