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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麒没有再来拜访过于家宅院,外面的那件大事也逐渐没了声息。或许于老爷说的是对的,城市里发生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只有乡里的水稻与麦田生生不息。
秋收的时候,于家祭祖的日子会到来。
所有的长辈都要去,小辈的哥哥们也要去。偌大的于家宅院,就只剩下几个女儿和下人。于曼颐那几日在和二叔学画纸鸢,她在纸鸢上画了很多小鸟,毛笔的笔尖很软,她画的小鸟都毛茸茸的,像她不梳头时的脑袋。
长辈们在的时候她不敢放,眼下宅子里没人,她终于把线放出来,拖着纸鸢从里厢往外跑。可惜宅门里的路太曲折,又总有门槛要过,她跑了几趟,纸鸢仍然没飞起来。
回过神的时候,于曼颐已经站到宅门前了。
她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于家的女儿,是不能自己出门的,要人带着才方便。三叔是不会带她的,三妈也不会。二叔身体好的时候,带着她和老幺去过几次集市,可二叔也病了很久了。于曼颐有些羡慕哥哥们,他们出门怎么就不用人带呢?她不走远,她只是想在门前放纸鸢。
她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青石板的地面,余光看见门房在窗户后面焦虑地走,一边走一边发出“啊呦”的声音。喊了没一会儿,他就捂着肚子匆匆离开,朝着茅房的方向跑过去。
好了,这一下,于家宅子里没人了,于家门口也没人了。
于曼颐将风筝往身后一背,拎着袄裙一角,像小鸟一样,从门槛上跳过去了。
大概是她比上次出来长得更高了,记忆里宽阔的路面变得很窄,宽度只容于老爷的轿子起落。右手是宅门,左手是河面,中间一条光亮的青石板路。
于曼颐觉得这条路也不适合放纸鸢,便沿着墙根一直走,过了桥,往集市的方向走。她记得这条路会路过一片田埂,二叔说那是于家收租的麦地,他说南边这一片的土地,全都姓于。
于曼颐好奇怪,于家有这样大的地,为什么她每天只能生活在宅子里呢?当然,于家的宅子也很大,可和这广阔的麦田比起来,它连一只纸鸢都放不起。
于曼颐起初走得很小心,低着头,怕被路过的人认出她的身份。但她很快意识到,根本没人认识她。虽然这里的人都对于老爷的名字如雷贯耳,但她于曼颐只是于家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儿。她走在田埂上,就如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绍兴女儿一样。
秋收的日子刚过去几天,田埂上堆满了还没来得及被拉走的稻草,农民们则回家吃饭午休了。于曼颐背着纸鸢走在稻草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走了。再走就会到集市,那里说不定有人认识她。而且田埂是很适合奔跑的地方,她的小鸟可以在这里飞起来。
于曼颐这样想着,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上行走。刚准备把纸鸢拿下来,她脚腕忽然一紧——于曼颐心里也跟着一紧。
那股力气这样大,她根本抽不开脚踝。于曼颐的尖叫声憋在嗓子眼里出不来,膝盖一软,被人拖跪下去,又抱着头滚下田埂。纸鸢脆弱的骨架在翻滚中一根根折断,纸面也都被撕裂。她拼命地挣扎,直到看到一双眼睛。
她愣住了,她见过那双眼睛,隔着于家二楼的窗。
土被翻过,很松,沾了她一身的泥。纸鸢已经被压得不像样子,她用尽力气坐直,看到那双死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黯下去,闭上,只剩一张苍白的染了血污的脸。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不知道多久没有喝水,微微翕动着,发出极低的声音。于曼颐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能把耳朵凑过去,凑到他嘴唇旁边,听到他用气音说:“救我。”
然后他的眼睛和嘴唇就都彻底闭上了。
是正午,日头挂在天当中,田埂宽阔而寂静,堆起金色的麦垛和谷堆。于曼颐的心跳慢慢恢复平日的振速,她发现对方的手不再攥着她的脚踝,而是手腕。他都晕过去了,还是紧紧钳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指尖感到血流不畅的麻痹。
她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终于摆脱了他的钳制。
于曼颐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脸,发现她脸上都是泥,她能根据他的脸想象出自己的狼狈。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奄奄一息地扔在这里,她猜测他被扔来的时间不久,否则收庄稼的农民早就发现了他。
于曼颐并不是一个擅长拒绝别人的人,于家对女人的规训是无条件的服从,可对外人呢?没有人教过于曼颐,因为她从生下来就不必面对外人。
于曼颐觉得事情有一些失控,或许她不应该偷偷溜出家门。倘若她将这个人带回去,那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趁着家中长辈祭祖溜出家门,她必然再一次面对责罚。于曼颐畏疼,只是她善于伪装疼痛。表哥的出现使她不必生活在对疼痛的恐惧中,她不想自找麻烦。
于是她从宋麒的禁锢中彻底脱离开,拍打干净衣服,头也不回地从田埂上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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