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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碧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罗靖,不由撇了撇嘴道:“怕是不能吧?刚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的,若真是长住下来,怕不翻了天?”
沈墨白疑惑道:“闹什么?”
卢碧掩口笑道:“沈先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都闹成什么样儿了?先生还全然不知的……”左右望望无人,悄声道,“那日先生也在院子里,总该听到的——要让前头的陈姨娘牌位入祠堂呢。谁听说过这种事?”
沈墨白于这些事上头却不甚明白,怔怔道:“难道不成?”
卢碧笑得弯了腰:“哪里有姨娘能进祠堂的呢?何况听说这位姨娘生时也不得意,就连大少爷,也是打卦先儿算的,是天生克父克家的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家身份,若是跟了少爷,即便日后有个一儿半女,也不过就是姨娘的命,默了一默,勉强笑道,“奶羹怕要凉了,我得先给小少爷送去。这几日小少爷睡得好,先生也别就不闻不问了,常进来走动。有什么衣裳要缝补洗作的,只管跟我开口。”说到这里,脸微微红了。
沈墨白却并不觉得,反而道:“若是大少爷常住宅子里,便用不到我了,我想,还是回山上去住的好。”
卢碧怔了怔,已经要走开的脚步不由又停了下来:“先生要走?怎么,还要回什么山上去?”
沈墨白微微笑笑:“是啊,我从前住在山上,只是好奇下山来走走,也该回去了……”他声音甚轻,卢碧看着他温润的笑容,总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直到听见远远有人唤她,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绯红,低低念叨了一句什么,逃也似地走了。
沈墨白倒没注意卢碧的神情,只觉太阳已经渐渐落下,光线黯淡,不能再读书,便袖了书起来,沿着回廊往后院走。他跟仆役们一样住在后院,只是单独有一间房,住得宽绰一些。仆役们忙完一天的事,不免聚在一起闲聊几句,说到兴头上声音不由大了,顺着窗缝便钻进来:“……听说在军中好男风的人不少呢,他带的那个侍卫碧泉,长得眉清目秀的,我看一定是了……”
“胡说,他不是还带着个侍女吗?”
“你知道什么!那是兄妹两个,一个叫碧烟一个叫碧泉,都是侍候他的。我可是听收拾北院的玉珠说的,有天她去送茶,就看见那个碧泉衣裳不整地出来,满面春色呢。”
“还满面春色?玉珠跟你说这种话,你们两个……嘻嘻……”
“……闹着要把姨娘的牌位进祠堂,嘿,老爷怎么会答应!”
“不答应也不行啊,人家现在是大帅手下的红人,老爷还受他管,敢不答应?”
“弄回野女人不说,还带野男人,把老爷气得半死,怎么肯答应!反正大帅的兵马上要去边关,老爷是在拖延,等他走了,自然就无事了。”
“只怕他不肯呢,还有那个野女人,不会也留在宅子里吧……”
“那怎么会,去了边关,不还得带着出火吗?”
沈墨白听他们说得不堪,声音也越来越大,关上窗子也挡不住,无奈之下又走了出来。此时天已黑透,他悄悄出来,倒也没人注意。正院里用铁链拴着的两条巨獒看见他,只把头抬了抬,尾巴轻轻摇摇,又伏了下去。沈墨白轻轻微笑,蹲□来给两獒顺了顺毛,才站起来又往外走。常州这地方天黑得早,加上罗平数日筹粮也劳累,这时候人都各归各院,除了窗里透出的灯火,院子里已经是悄无人声。昏黑之中只见一个人影躲躲闪闪,在墙根竹丛里时隐时现的,往北院走去。沈墨白微微皱皱眉,慢慢跟了上去。
身影苗条,显然是个女子,只是夜色昏黑之中,轮廓模糊,走到北院外,忽然不见了。北院院中空无一人。合府仆役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少爷都有些无名的畏惧,他不叫,乐得自去偷闲。沈墨白迟疑着走进去,房里一灯如豆,隐隐有呜咽声传来。沈墨白听着不解,不由又上前了几步,突然一声尖叫,吓得他打了个哆嗦,随即便听一个年轻男子声音喘不成调地道:“爷,饶了我吧……受,受不了……”话语破碎,似是痛苦,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欢愉之意。没有回答,他的呻吟声也愈来愈高,沈墨白贴近了侧耳细听,却听到在呻吟声中夹杂着隐约的水声,偶然还有床板吱地一响。他自幼生长在山上,并不知这些床第之事,怔了半晌,才突然联想到仆役们的闲话,脸腾地红作一团,转身便走,慌不择路,一脚踢在旁边的花盆上,自己也绊了个趔趄。花盆砰砰连声滚落台阶,屋里立时一声断喝:“什么人!”门忽地推开,沈墨白刚刚站稳,已经被人提着领子压到墙角:“你是什么人!”
沈墨白只觉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虽是不懂,也隐约知道是情事之后的气息,两人逼得如此之近,那人身上的气息直灌入鼻中,避无可避,脸不由微微红了:“我——”
罗靖听声音并不熟识,方才那一下,已知此人并无什么功夫,自然也不是盗匪刺客之类,手上稍稍松了点:“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沈墨白正不知如何回答,屋里一个年轻男子已经掌着灯出来,往他脸上照了照,道:“爷,好像是宅子里的帐房先生,该是姓沈。”他声音还有些嘶哑,自己身上衣衫不整,却带了件外衣出来披到罗靖肩上。沈墨白偷眼看他,心想这必定就是那个碧泉了,果然是眉清目秀,脸上红晕未退,半敞的领口隐约还可见红痕。正在胡思乱想,颈中一紧,气都透不过来,罗靖已经满脸杀气:“帐房先生跑到北院来做什么?你这双眼睛不想要了吧!”
沈墨白微微缩了一下,挣扎着道:“我是——”说了半句,又觉不好开口,迟疑片刻,道,“听说大少爷想让母亲的牌位进祠堂?”
罗靖眉头一皱,手上又紧了一分:“轮得到你来多嘴!”
沈墨白双脚几乎离地,拼命去掰他的手,哪里掰得动一分?罗靖冷眼看他脸都涨红了,才突然松手:“滚!再胡乱打听些不关你的事,小心你的小命!”
沈墨白摸着发疼的颈子,心有余悸,但转眼看看墙角边满眼泪痕的女子,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大少爷,令堂并不愿入罗家祠堂。”
罗靖本来已经要回房,闻言猛地转回身来,眼中戾气大盛:“胡言乱语,谁派你来的!”
沈墨白被他骇得瑟缩了一下,轻声道:“这是令堂的意思。”
罗靖怒极反笑:“好好好,你竟是个神棍!碧泉,把他拿下,明天一早送到衙门,治他个妖言惑众!”
碧泉答应一声,上来就提人。沈墨白挣扎着道:“我不是神棍。令堂就在院中,只是大少爷你看不到而已。”
他说得认真无比,罗靖和碧泉不由自主都将目光向院中移了过去。夜色昏暗,自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但觉一阵微冷的风似乎在身边萦绕不去,耳边只听沈墨白轻声道:“令堂过来了,就在你身边,只是她触不到你,你也看不见她。”
罗靖被他说得颈后一阵凉,本来要发怒,但听他语声柔和中微带伤感,不知怎么的竟然发不起火来。不过这也不过是一瞬之间,随即便冷笑道:“你还越发上来了!碧泉,掌嘴!”
碧泉答应一声,就要上前。沈墨白这一会已经知道这位大少爷是个厉害人物,一听这话先退了一步,轻声道:“我说的是真话,大少爷如果不信,可以请乩。”
罗靖眉一扬:“什么?”
沈墨白眼睛看着他身边,道:“请乩,让令堂亲自跟你说。”
房里点了四五支蜡烛,碧泉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才弄来了足够的沙子铺在桌面上。沈墨白从院中槐树上折了一段树枝,修去旁枝,用小刀在端头上仔细雕刻。罗靖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思,看他这般细致,由不得凑过去也看了看,却看不出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沈墨白雕完,将下端稍稍削尖,道:“乩笔。”用手拂平沙面,将乩笔插在正中,转头向罗靖道:“二位请退后些。阴魂最怕阳气灼烁。”
罗靖心里冷笑,带着碧泉果然后退了两步,心道:看你如何装神弄鬼。只见沈墨白站在桌前轻声念了几句什么,伸手握住了乩笔。屋中有片刻的寂静,碧泉睁大眼睛看着,却半晌没有什么动静。眼睛睁得有些酸了,不由得眨了一下。只这一眨眼,忽觉桌上的蜡烛烛焰似乎变成了微绿色,颈后隐隐有一阵凉风,仿佛有无形之物打眼前一掠而过。屋中本点着火盆十分温暖,这一刻却忽觉冷了下来,机灵灵的就打了个寒战。想说话,喉中却似乎梗住了。他转眼去看罗靖,见罗靖双眼死死盯着桌上,再转眼看去,乩笔已经动了。他从前见过这扶乩之事,说是鬼神降临,其实都是扶乩人手笔。但沈墨白此时手只虚虚罩在乩笔上,五指张开,只掌心轻轻抵着乩笔,说是他在划字,实在说不过去,但乩笔却实实在在是在移动。碧泉觑着眼看去,只见沙面上缓缓划出几个字:“靖——吾儿,十五年未见,竟已长成,不胜喜悦。”
罗靖心下惊疑不定。这些话并算不了什么,只是那笔迹倒真与他亡母相似。不过母亲死时他不过一十三岁,亡母所留手迹亦不甚多,沙上划字与纸上书写又毕竟有些区别,并不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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