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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花,脸和身体周围是一圈金色的光环。她冲着苏菲微笑着大叫:“卓娅,我采到花了!”梦里那种摆脱危险的安全,那些祷告的应验,以及重新获得的快乐,令苏菲伤心感动,以致她被洛蒂的响动惊醒时,眼里衔满苦涩的泪水。她重又闭上眼睛,头重重地往后倒去,试图重新寻找梦中的快乐。这时,她觉得布罗尼克在使劲儿摇晃她的肩膀。
“我给女士们送吃的来了。”布罗尼克说。他已被训练得像德国人一样拘泥于细节,总是按部就班地准时起居、工作。他用一个破旧的铜盆装着食物,里面一成不变的是霍斯家餐桌上头天晚上吃剩下的东西,而且总是冷的。这盆干“饲料”(就像喂宠物一样,那男厨师每晚把这些泔脚放在门口,由布罗尼克第二天天亮时去取来)通常是些油腻的骨头,上面有些残余的肉,还有面包屑(运气好的时候,上面还抹着一些人造黄油),一些蔬菜,有时还有一两块啃了一半的苹果或梨。比起集中营里的伙食来,这已经是一顿丰盛、奢侈的大餐了——确实,就数量而言简直是一次盛宴。这一天的早餐少有的丰盛,还有一些精美的食品(如沙丁鱼罐头和一大块波兰香肠),看上去是司令官想方设法不让他宅子里的人挨饿似的。还有,虽然苏菲必须和洛蒂共用一个盆子分吃食物,像那两个犹太姐妹一样脸对脸地扑在这个狗食盆上,但她们每个人都有一把铅勺子,可以相对讲究地吃着那些铁丝网里的同伴们无法想象的精美食物。
苏菲听见洛蒂咕哝着一连串音节,醒了。也许在做晨祷,用的是莱茵河流域的德国方言。布罗尼克把盘子放在她俩中间,说:“瞧!猪腿上还剩下什么?还有肉,面包也不少。还有好些白菜。昨天我听说苏莫瑟尔要来吃饭,就知道你们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这个面色苍白的勤杂工瘦骨嶙峋,像只螳螂似的,所有的肋骨、关节都清晰可见,光秃的头顶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为了与洛蒂说话方便,他十分敏捷地从波兰语转为结结巴巴的德语。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洛蒂。“醒醒,洛蒂!”他嘶哑着声音悄声说,“醒醒,美丽的洛蒂,我的小天使!”如果苏菲有情绪的话,布罗尼克和身体笨重的女教师之间的打闹,差不多是一场轻松的闹剧。
“醒醒吧,我的小圣经蛀虫。”布罗尼克继续说着。这时洛蒂起身坐了起来,那张平板的脸上睡意朦胧,看起来有些怪样,但却很慈祥,像一个复活节岛上的女妖。她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开始大吃起来。
苏菲忍了一会儿,她知道洛蒂——这个虔诚的教徒——在这段时间会尽情享用她的那份早餐,但不会动她的。她看着盘子里的那些东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感激地默念着苏莫瑟尔的名字。他是一名党卫军的高级队长,相当于陆军中将,霍斯的上司,从洛克罗来;他要来的消息已在这宅子里传了好几天。布罗尼克的判断十分准确。他总是说,只要有真正的大人物光临这栋房子,霍斯就会举行一次盛宴,然后剩下很多好吃的东西,连蟑螂也会吃得发吐。
“外面天气怎么样,布罗尼克?”洛蒂利用咽食物的间隙问道。她和苏菲一样,知道他对天气有着农民般的敏锐嗅觉。
“凉爽,西风,晴间多云,但云层很低很厚。天空现在很阴沉,不过可能会好起来的。又有好多犹太人进入高烟囱。我亲爱的苏菲,请吃吧。”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用的是波兰语。他满脸堆笑,露出粉红色的牙龈,三四颗牙的残根向外突出着,像几颗白色的小碎石。
布罗尼克在奥斯威辛的经历和集中营的历史十分吻合。出于偶然的原因,他成为这里最早的见证人之一,在被监禁后不久便到霍斯这儿来干活了。他原是北方的米亚斯特科地区附近的农民,牙齿在一次缺乏维生素的实验中全部脱落。他像一只老鼠或豚鼠,被有计划地剥夺了抗坏血酸(维生素C)和其他一些基本元素的摄入,一直到满口牙齿全部掉完。他还因此差点痴呆。但无论怎样,他被超自然的命运撞个正着。这命运有如闪电,没有任何道理地随意落在某个囚犯身上。一般而言,在接受实验后的某个夜晚,他的心脏会被注射一针,然后便会被扔到一边等死。但农民的非凡生存力使他活了下来。除牙齿全部被毁外,他几乎没有一点坏血病的症状——疲乏,虚弱,极度消瘦,以及在此特定条件下必然会出现的任何结果。他保持着公山羊般的强壮。这让仔细检查他的党卫军医生迷惑不解,也间接引起了霍斯的注意。霍斯想看看这一奇迹,于是在他们的会面中,布罗尼克——也许是因为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滑稽可笑的德语——这个来自波美拉尼亚的粗俗的波兰农民引起了司令官的兴趣。他把布罗尼克带到他的宅子里接受保护。从那时起,他一直干到现在,为他在这里的一点点特权沾沾自喜,不受监视地在房子里四处转悠,搜集闲话。只有宠物和受宠之人才有此殊荣;而在奴隶社会,总会有这么一些受宠之人。布罗尼克还是个东张西望、小偷小摸的高手,总能时不时地通过某个秘密渠道带回一些令人惊讶的美食。更重要的是,苏菲知道,尽管布罗尼克的外表给人头脑简单的感觉,但事实上他每天都可以和集中营接触,是值得信赖的波兰抵抗运动组织的消息提供者。
那两个裁缝在昏暗的另一个角落发出声响。“你们好,女士们,早上好。”布罗尼克高兴地叫道,“你们的早餐来了。”他朝苏菲转过头来。“我还给你带了些无花果,”他说,“真正的无花果,想想看!”
“你从哪儿弄来的?”苏菲问,看着布罗尼克递过来的宝贝乐坏了。虽然包在玻璃纸中的果子已经风干,但它们在她手中却异常温暖。她把它们捧到脸前,看着绿色果皮上凝结的果汁,使劲嗅着那芳香、浓郁的甜香味,想象着这成熟了的果实的味道。好几年前,她在意大利品尝过真正的无花果。她的胃马上咕咕地叫了起来。好几个月以来——不,好几年来,她都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了。无花果!“布罗尼克,我真不敢相信!”她不禁叫了起来。“留着以后再吃吧。”他说,又递给洛蒂一包,“别一下子吃完,先吃盆里的猪食,不过这是你们在很长以后才能再吃到的最好的猪食。我在波莫兹时常用这些来喂猪。”
布罗尼克不停嘴地说着。苏菲一边贪婪地啃着猪脚上的筋,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唠叨。那猪蹄烤焦了,味道令人恶心,但她却觉得有如神仙的食物。她贪婪地吮吸着每条骨头缝里的一点点油腥,那是她的身体所需要的;脑子里想象着昨晚的盛宴,布罗尼克像餐馆的跑堂在那儿忙碌着:富有贵族气派的烤乳猪,各类馅饼,蒸土豆,粟子白菜,果酱,鱼冻,卤肉,油腻的牛奶蛋塔……伴着匈牙利红葡萄酒,映衬着从东部战线某个博物馆洗劫而来的沙皇银制酒具的华丽夺目的光辉(它们只出现在高级队长之类的显赫人物出席的宴会上),被送入党卫军们的喉咙和胃里。苏菲意识到,布罗尼克正在用一种很得意的声调叙说着一个不祥的消息。
“他们想显得很高兴,”他说,“有好一阵子他们的确很高兴,但后来他们说起了战争,全是些悲惨的事。苏莫瑟尔说,俄国人正准备重新压回基辅。他还说,俄国前线传来许多坏消息。意大利也尽是坏消息,英国和美国正朝那儿进发,死的人像虱子一样多。”布罗尼克站起身来,端着另一个盘子朝那两姐妹走去。“但真正重大的消息是,女士们,你们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但它千真万确。鲁迪就要走了!鲁迪马上就要调回柏林了!”
苏菲正把一块软骨的肉吞到一半,听到这里差点噎住。调走?霍斯要离开集中营?这不可能!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抓住布罗尼克的袖子。“真的吗?”她问,“布罗尼克,你肯定吗?”
“这是其他军官离开后,我听苏莫瑟尔对鲁迪说的。他说他干得不错,柏林总部需要他,所以他得马上准备上调。”
“你是说……马上?”她还在追问,“今天?下个月?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布罗尼克回答说,“他只说很快。”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祥之兆。“哦,我告诉你,我对此一点也不高兴。”他顿了一下,“我是说,天知道谁会来坐这个位置?一个虐待狂,也许吧。要不就是暴徒、打手?然后也许布罗尼克会……”他两眼一翻,用手指在脖子上横着一比划。“他本可以把我赶出去,像对那些犹太人那样给我放点毒气——他们天天这样做,你知道的。但他却把我带到这里,像对人一样待我。不要以为鲁迪的离开不会让我难过。”
此时,苏菲完全被这条消息震惊了,根本没注意布罗尼克在讲些什么。霍斯的调离令她感到惊慌失措。她意识到她必须马上行动,设法引起他的注意,以通过他完成她准备要干的事。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和洛蒂一起洗着霍斯全家的衣服(宅子里的犯人不必像集中营那样,每天必须经受那折磨人的没完没了的点名;幸运的是,苏菲只需洗涤从楼上拿下来的一大堆衣服——一般很多,这完全归咎于霍斯夫人对污秽病菌的惧怕),幻想着她与司令官之间可能发生的一些幽默短剧式的动作表情,以及最终陷入的亲密关系,这时她便可以向他倾述她的身世,以便能够从他那里赎身。但现在时间开始与她作对。如果她不马上行动,或者出一点点差错的话,他就会离开,她的整个计划便会前功尽弃。她的心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混杂着一种饥饿感。
她把那包无花果藏在工作服里一处松开一道口子的缝边里。快八点了,差不多是她到四楼那间阁楼办公室去的时间了,她再也忍不住想吃点果子。她偷偷躲在楼梯下的一个很大的木架子里(在里别人看不见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了玻璃纸。当小小的果子伴着一股淡淡的香甜味滑进喉咙时,她忍不住流下一串泪水。她一个接一个飞快地吃着,非常兴奋,顾不得为手指和下巴沾上的粘粘的果汁而害躁。她的眼睛迷糊不清,心快活地乱跳。她多站了一会儿。等无花果全部沉入肚子,大脑也稍稍清醒之后,她才开始慢慢往楼上走去。但这段不长的历程却被两件难忘的非常事件所打断,使这段记忆永远刻上了霍斯家阴霾的早晨、下午和夜晚的可怕印迹……
有两处楼梯的转角处——分别在斜顶小屋的下面和地下室的上面——向西开着窗户。每次从那儿经过时,苏菲都会移开目光,但却从没有做到过。这里能看见一些无法形容的景象:近处是一片棕色的光秃秃的地,一小片木头搭建的营房,外面是一圈电网和一排极不协调的白杨树;但车站的月台,即每次“选择”进行的地方也出现在这一画面里。每次都有一列列棚车停在那儿,成为整个画面的暗褐色背景,与模糊不清的凶残、暴力和疯狂的场面混在一起。那个月台距离霍斯家不远不近,近得无法忽视,远得无法看清。苏菲后来回忆说,它可能就是她自己到奥斯威辛时驻足的那个水泥站台,于是她总想避开这场景,想把从这个位置上看到的有如陈旧的无声纪录片似的景象从记忆中抹去,抹去高高举直的来复枪托,从车厢里拽下来的死尸,以及被践踏在地的躯体。
有时她感觉不到一点暴力的迹象,只有一个秩序井然的可怕印象:排列整齐的人群顺服地形成长队慢慢地消失在视野中。那月台太远了,听不见任何声音。犯人乐队迎接每次列车到来时的音乐声,卫兵的叫喊声和狗吠声都被距离抹去了,整个画面哑然无声,只偶尔传来一两声枪声。这幕场景像在真空中上演的哑剧,没有悲恸的哭号和惊恐的叫喊,没有人们来到地狱门前时发出的一点声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菲在上楼时总是忍不住会瞥上一两眼,感觉自己正在爬上一个永无止境的山峰。现在也是如此。她看见一列列刚刚到站还没开始卸“货”的棚车,党卫队卫兵们迅速地围上前去。她从霍斯前天收到的清单中得知,那天有二千一百个犹太人将分乘两列火车从希腊而来。
看得差不多时,苏菲才转过身去推开会客室的门。她必须经过这儿,走到通往楼上小屋的楼梯。那台斯特朗伯格·卡尔森留声机正传出一个女低音哀怨的歌声,威尔曼恩——那个女管家正站在那儿倾听着。她一边跟着哼哼,一边用手在一大堆丝绸内衣里粗鲁地翻弄着。她一个人站在那儿,房间里洒满阳光。
威尔曼恩(苏菲急着快速通过时注意到)穿着一件女主人赏给她的旧晨衣,脚趿一双上面缀有巨大粉红色绒球的同颜色拖鞋,染成棕色的头发全是卷儿,粗糙的脸上泛着红光,哼出的曲子完全跑了调。苏菲从房间经过时,她转过身来,用一种并非不愉快的眼神看着她。那神情里有一种说不清的诡计,因为那张脸是苏菲见过的最令人不快的脸。(我在此的描述缺乏说明力,因为我只能引用苏菲的原话。在那个夏天,她对这个女人做了摩尼教式的回忆:“如果你真要写的话,斯汀戈,你就说这个威尔曼恩是我见过的惟一美丽的人——不,其实她一点儿不漂亮,而是街头妓女常有的那种好看而冷峻的长相,唔,或者说是因内心的邪恶而造成绝对丑陋的漂亮女人,是某种完全丑陋的人。我看了她一眼,全身的血一下子变得冰凉。”)“魔鬼。”苏菲小声嘀咕了一句,想从她身边溜过去。但威尔曼恩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抓住了她:“等等!”虽然德语本身发音响亮,但这声音几乎是吼叫。
苏菲转过身面对着她。奇怪的是,虽然经常见面,但这是她们第一次说话。那女人脸上的表情并不可怕,相反地还有着某种鼓励的亲切感。但苏菲觉得两只手腕上的脉搏狂跳不已,嘴也干了。“不为爱哭泣”,房间里仍响着这首歌,满是泪水的哀怨声在四面墙上回荡着。光彩斑斓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晨光里,在堆满装潢精美的大衣橱、书桌、镶金沙发以及柜子椅子的宽敞房间里飞扬。苏菲心想,这不是一个博物馆,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突然她注意到这间会客室和她身上的工作服一样,也散发着消毒剂的味道。那女管家突然怪怪地说:“我想给你一点东西。”她声音很轻,微笑着,用手指抚弄着那一堆丝绸内衣和柔软细滑的丝绸内裤。这些东西看上去刚洗过,放在衣柜上面;那柜子又大又笨重,大理石面,里面衬以木板,饰以铜条卷花的线条,可能是从凡尔赛宫偷出来的宝贝。“伯罗尼克昨晚直接从洗涤组拿过来的,”她继续用唱歌一样的声调说,“霍斯夫人想把这些分给犯人们。我知道没发内衣给你,洛蒂总是抱怨那些工作服磨破了她的下身。”苏菲舒了一口气。一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像麻雀飞过似的一闪,没有惊奇,无所谓,甚至没觉得是什么新发现:这些都是从死去的犹太人身上剥下来的。“它们都非常非常干净,有的还是用很好的透明丝做的。自从战争开始后,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你穿几号?我打赌你自己也不知道。”她眼里透出一股下流的神情。
这无缘无故的关爱来得太突然了,让苏菲一下子无法反应,但她很快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想法,并开始警觉起来。像提防一只潜伏的塔兰图拉毒蜘蛛从地窖中出现一样,她提防着威尔曼恩的突然袭击(她现在明白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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