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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治好病回来。”
她说:“当然,当然,治好病回来。”汽车开动了,她又探出头宋喊:“我好了咱们玩去啊!”
我们挥着手追着汽车跑,喊着:“再见,小红!”
她也喊:“再见!再见!”
我们在家里等她来信。我们焦虑不安地等着她的来信。我和大许话都少了。每天我们去干活都感到很不自然,好像少了一只手,或者少丁一半脑子。每次回到家里,我都产生一种冲动,要到病房去问候小红,或者茫然地收拾起东西来想到那儿去看她。晚上坐在屋里,我们不看书,连灯也不点。我们在黑暗中直挺挺地坐着,想着小红。后来她来信了,她——到昆明就写了信,可是信在路上走了五天。她说她一到昆明就住进了医院,医院里条件很好。她高高兴兴地把大夫和护士一个一个形容了一遍,然后说,马上要给她做血管造影了,是不是脑瘤做了以后就可以知道。到后来她的字迹潦草起来。她说:“我一个人很寂寞。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很想。有时候我想溜回去,不治病了,又怕你们骂我。要是有可能的话,你们来看我吧!哥哥们,来吧!”她哭了,哭得信纸上泪迹斑斑。最后她又高兴起来,不过可以看出是装的,她说昆明这地方很好玩,医院里也很好玩,让我们别为她担心,她很高兴,病好了就回来。最后她很高兴地写上了“再见”。
我们把信看了又看,忽然我想到我们都有两年没探亲了,可以请探亲假。对了,太棒了!这回教导员也捣不了鬼,探亲假是有条例规定的。我们两个飞奔到连部去请假,队长马上就批了我们俩假。我们马上到营部去办手续,结果碰上了教导员。他拿过队长的条子,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都是连里的壮劳动力呀。一下走两个是不是太多?一个一个走吧!回来一个再走一个。”这家伙多缺德!咳呀,去你的教导员!我们一个一个走好了。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人去安慰我们的小红。我先走,一个月以后回来,大许再去。我们谁也不打算回家,就想到昆明去陪着她。我就要走了,又接到她的信。她抱怨说:血管造影好难受啊,然后说脑瘤已经确诊了,只是长的位置不好,昆明的医院不敢动,所以给她转到北京的医院,她已经买好车票,就要走了。她让我们想办法到北京来,她也想到我们可以请探亲假。她说:“我想起来啦,你们可以请探亲假!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安静多啦。我们一起回家去。”
我赶紧动身。大许写了信交给我。我乘汽车走了。分手的时候关照大许要经常写信。
在路上我遇上一些不顺利:在保山等了两天车,在昆明又买不到直达的火车票。结果用了半个月才到北京。北京当时寒风刺骨。我下了车就直奔小红家:他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他们家看来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里书很多,她爸爸是个秃顶的小老头,人很开通,妈妈也很好。她哥哥挺像她,我一见了就喜欢。我一下闯进去,他们都吃了—惊,问:“你是谁?你找谁?”
我说:“我是邢红的同学,我姓王,从云南来……她现在在哪儿?”
他们马上就知道了:“噢!你是小王。她常念叨你。小红在医院里,她才动了手术。手术很顺利,瘤子在做切片。请坐吧!我们正要去看她。”
我也没有坐,立即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看小红。她脸色苍白,瘦多了,可是一看见我就猛坐起来,高兴地大叫:“小王,你来啦!我等你等坏了。我接到大许的信了,我一直在等你。我动了手术了,我就要好了!”
后来我就天天陪着她,那会儿医院也乱,什么探视不探视的,我每天都很早就来,很晚才走。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常常要我陪着她到院子里走动。才来的时候我特别迂,连给她剪趾甲都不好意思,后来我也不怕了。我常常给她裹好大衣,搀着她到院子里去。护士们有时瞎说,说这小两口多好,我们也不理她们。
我走的时候天气开始暖和了,小红的身体也更好了。可是我发现她爸爸和妈妈神色都不正常。但没有放在心上。我懂的事情太少,一点也不知道切片有什么重要性,我只看见她好了。大许又偷偷来信催我回去,他要来。于是我就回去了。小红的哥哥送我上火车,他心情不好。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是他自己的事儿。我开头一点儿也没疑心,可是火车开走的时候他忽然扶住柱子痛哭起来。这不由我不起疑。
果然,我回到云南以后,大许正准备动身,我们忽然收到小红一封信。她说她的病重了。病得很厉害,也许不会好了。她说,她感到出了大变故,很可能瘤子是恶性的,它还在脑子里。这真是当头一盆凉水!我们全都呆若木鸡。小红叫大许快点去。我们拿出全部积蓄,还借了一些钱,央求团里开了一张坐飞机的证明,让大许飞到她那儿去。我让大许到了北京马上打个电报来。大许慌慌张张地走了。
大许走后有七八天音信全无!我急得走投无路。晚上睡不着觉,用手抓墙皮,把墙掏破了一大块。第八天大许来了一个电报:已到京小红尚好信随后到。我心里稍稍安定。
后来大许来了信,他说小红开始经常头痛,痛得让人害怕。她已不能吃饭,全靠打点滴维持。有时候眼睛看不见。大许痛心地描写她一看见他怎么像往常一样笑了,高兴地抱住他脖子。她让大许告诉我,她想我想得要命。她说她在昏睡的时候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她说她很想很想让我们三个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她死也不怕了。她还说她虽然可以笑,可以说话,可是意识深处已经有点昏乱。她说她怕这种死,从内部来扼杀她。我看了这信差一点疯了。我写信让她、求她、命令她坚强起来,坚持住一点也不退让。我求她拼命去和疾病争夺,为我们三个争夺,一定要保住什么。我说:“千万千万别失望,还有希望。你还年轻,你的活力比十个人的都多。你能胜利,我知道你能胜利。想一想我们还可以永远在一起生活!”
我不记得那些天是怎么过的了。后来大许又来一封信,说大夫试了一种新药,小红好多了,眼睛也可以看清了。她看了我的信,很高兴。她成天和大许说话,说她头疼比以前好了,头脑也清楚了。还说他们两人成天谈论我,小红说我是个最好的人。小红不住地说起我的细节,我是怎么笑的,她说我有一种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气,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她还说我有二-种阴沉的气质,又有一种浪漫的气质,结合起来可好了,她特别喜欢。她说我可以做个艺术家。
信的末尾小红写了几个字:“王,我爱你。你的信我很喜欢。我要为咱们三个人争夺。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你还会叫我小姑娘。”她能写信了!尽管字迹歪歪斜斜,可是很清楚。
我看了信高兴极了。
后来又来了一封信。大许说:小红的病情急转直下,忽然开始昏迷,要输氧气。他日夜陪伴着她。他说他都快傻了,他的字迹行不成行字不成字,有几个地方我看不懂。最后他说:还有希望,只要她活着就有希望,希望很微弱,可是会大起来。医生说没希望,可他们是瞎说。
过了一天大许又来一封信,他说:“昨天她清醒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漆黑。我把你的信念给她听,后来她把信拿过来贴在胸前。她说,我要去了。我只为你们担心。要去的人只为留下的人担心,她是什么也不怕了。我求她别说下去,她的声音就低微下去。昨天夜里她很不好,可是她挺过来了。小王,还有希望吗?还有希望吗?”
我简直狂乱了,后来我接到一封信。信里封了一张电报纸,大许写道:“小红已去世。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节哀。我即回来和你在一起。许。”
我看了这些话发出一声长嚎,双手乱抓了一阵。我感到脑后一阵冰凉。我坐了很久,天黑下来,又亮起来。我机械地去吃饭,又机械地去干活,机械地回家来。我很孤独,真正的哀痛被我封闭起来了,我什么也不想。直到有一天下午大许推开我们的屋门,把夕阳和他长长的身影投进来。
我站起来,我看见大许的头发白了不少,他黑色的头发上好像罩了一层白霜。我扑过去拥抱他。一个阀门打开了。一切都涌上来。我们大哭,然后我们并排坐下来哭泣,小声地啜泣。大许挂着黑纱,他瘦了。他站起来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黑漆的小盒子放在我床上。我用眼光问他,他艰难地说:“小红留下遗言,她把骨灰分留给家里和我们。这就是她。”
我感到颈后好像挨了重重一击。我跪倒下来,用痉挛的手指抓住盒子,抚摸盒子。我在哭吗?没有声也没有泪,只有无穷的惨痛从粗重的喘气里呼出来,无穷无尽。
后来我和大许在一起过了两年,就分开了。我们把小红最后几封信分了。他要走了小红的遗骨,把她的箱子和衣物留给我。我们把小红留下的书分开,一人拿了—半,然后收拾好行装,反锁上房门。我们离开那里,走向新的生活。
似 水 柔 情
一
我呆在一个游艇里。这条船好像是在岸上,架在一个木架上修理。有关这条船,可以补充说,它是用层压板做成的,因为船壁上剥落了几处,薄薄的木片披挂下来。这让我想起了好几件往事:一件是我小时候到胡同口的肉铺去买肉馅,店员把肉馅裹在桦木膜里递给我;另一件是我上大学时,在礼堂里听大课,椅子上的书写板就是层压板的。看到这条船是层压板做的,我就暗自庆幸道,幸亏我没有驾着它出海。这条船实在是太小了,在里面连身都转不过来,驾着它出海一定要晕船(我既晕飞机,又晕小车,坐在这么一个小船里到了大海上,一定要把胆汁都吐出来),更何况它是木头片儿做的,肯定不太结实。可是船舱里有一面很大的舷窗,我从窗口往外看,看到远处有一个灯火通明的码头,但近处是一团漆黑,可是在一团漆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朝舷窗开了一枪——这就是说,舷窗上出现了一个星形的洞,而舱里的壁板“乒”地一声碎了一块。这一枪着实让我惭愧,因为假如我告诉别人说,有人朝我开了一枪,他们一定会以为我在编故事。那一枪打来时,我影影绰绰想到了它的缘由,头天晚上在海上,我看到两条渔船在交接东西。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在海边住过,所以对这一片蓝色的流体抱有最热烈的好感。现在我就想到了在电视上看到的加勒比海,是从飞机上拍摄的,海底清晰可见,仿佛隔了一层蓝色的薄膜看到一片浅山。如果能够在加勒比海边上建起一个别墅,拥有这样一片大海的话,死有何憾。这件事实现起来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非几百万不行——这几百万还得是美元。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打我这一枪不可能是在加勒比海边上。那一枪打得我心惊胆战,躲在墙角,手里拿了一根铁棍,等着打了我一枪的人进来。现在我讲到这些事,毫不脸红,因为这不是我编出来的,而是我亲身所历。本来我该站在门后,但是那条船太小了,门后根本就站不了人。后来,那扇门开了,进来一个头上戴了黑油布帽子的矮胖子。假如这条船是架在空中,他就是爬梯子上来的。本来我该给他一铁棍,但是他把手指放在嘴上,这就使我犹豫了。事后回忆起来,我没有马上朝那个矮胖子扑去,主要有两个理由:一是我身材魁梧,手里又拿了一根铁棍,没有理由怕别人;二是我为什么会在这条船里,人家为什么要打我一枪等等,我都不大明白,所以就犹犹豫豫的。不管怎么说吧,我对这个矮胖子保持了警觉,他进了门之后,就把门关上了,走到窗前往外看。然后他走到那破壁板前面,用手指一抠,就把那颗子弹抠了出来扔给我。然后我手里掂着那颗子弹,发现它是尖头的——据我所知,手枪子弹是钝头的,所以人家是用一条步枪来打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博得了我的好感,我相信他是来帮助我的。他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到舱上面去,我就放下了那条平端的铁棍,从他身边走过——就在这时,我一跤栽倒了;有只手从身体下端伸上来,经过了大腿、肚子、胸口,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此时,我气愤得喘不过气来,因为自己这么容易就上了别人的当,被人用一片刀片就划开了脖子;同时也不无欣慰地想到,这个梦就要醒了。
每天早上我从梦里醒来时,都会立刻从床上爬下来,在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摇晃着身躯去上厕所。这时我根本就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在这里根本就用不着眼睛,有鼻子就够用了。除此之外,睁开眼睛来看,所见到的景色也远不是赏心悦目。总而言之,我闭着眼睛上过了厕所,又闭着眼睛回到床上。此时我还想回到这个梦里,但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困在船舱里的梦,我希望它是这么结束的:那个矮胖子捉住了我之后,并没有割断我的喉咙,他把我放开了。这就是说,他是善意的。他抓住我,只是警告我不要这样轻信。然后他就打开船舱的门,离去了。当然,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种结果,那就是我被割断了喉咙,浸在血水里招苍蝇。换言之,我在梦里死掉了。因为是在梦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梦,在我看来,梦就像天上的云。假如一片天空总是没有云,那也够乏味的了。这个看法不是人人都同意,所以才有了“无梦睡眠器”这种东西。它是一个铁片,带有一条松紧带,上面焊了很多散热的铁片,把它戴在额头上,感觉凉飕飕的,据说戴着它睡觉就可以不做梦,但我不大相信。不管是真是假,梦这种东西,还是留下的好。
大家肯定都知道,格调不高的梦是万恶之源——从前,有位中学生,本来品学兼优,忽然做起了格调不高的梦,就此走向了堕落的道路;还有一位家庭主妇,本来是贤妻良母,做了几个格调不高的梦,就搞起婚外恋来——像这样的事例大家知道得都不少。本来大家最好只做高格调的梦,但是做梦这件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就说今早我做的梦,格调高不高就很难说清楚——也可能没问题,也可能有问题,总得上级分析了才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不会自找麻烦,把它说出去。人家问我做了什么梦,我就说,一个大南瓜,一块大豆腐。你听了信不信,我就不管了。
似 水 柔 情
二
每天早上我上班,在办公桌后坐定。有人走过来,问道:老王,梦?我就把手一挥,说:南瓜豆腐!这场面像一位熟客在餐馆里点菜,其实不是的。如前所述,大家睡着了就要做梦,这已经成了社会问题。解决的方法如下:上班之前由一个专人把大家的梦记录下来,整理备案。这样你想到了自己的坏想法已被记录在案,就不大敢去做案,做了案也有线索可查。我认为,这是个了不得的好主意。眼前的这位女同事就是来记录梦的。我对她说,南瓜豆腐。就是说,我梦到了一个南瓜,一块豆腐。身边的人一齐笑了起来,就是说,他们觉得这不像一个梦。其实这的确是一个梦,只不过是多年以前做的。她记了下来,并且说:该换换样了。老是南瓜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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