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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那日过后,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水幕帘,拨不开也挑不起,碰一下都要沾湿指尖。
她不敢和谢夫人透露,只能趁着第二日临走前逮到空隙和谢纷纷说了两句。
并非是临时起意,成婚不过三天,谢溶溶就听了好几耳朵关于子嗣的话,昨日来做客的姨母们聚在一起打趣,说他们夫妻融洽,指不定明年这时候就抱上小世子了,要是也生一双金瞳,雪肤玉润的,不知道得多招人喜欢,连谢夫人都听得心生向往,口中说着还不急,眼里却压不住的期待。
娘家人是好心,之前嫁给敬廷也没见得有谁担心她怀不上,那是因为上面先头夫人留下的嫡子顶着,旁人的目光还落不到她身上。宁谢两家的门风都是数得上的好,即便如此,也少不了嫁娶的小姐媳妇膝下没有男丁傍身,还是得体体面面地替夫君张罗良家女子做妾室,个中心塞难熬也只有夜深人静时自己能体味。
谢溶溶生长在金陵,多得是高门后宅不宁闹出的笑话,远的不提,单说杨裳,她和禹世子成婚近三年,回回去到王府都要被王妃提点训斥,知道的是她二人连手都没拉过,不知道的也怪不着那个一年四季离不开药罐子病恹恹的男人,就这还不断有人想往他房里塞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觉得生不出孩子,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肚皮不争气。不然也不会由着姓蒋的妓子趾高气扬,多留了她二个月的小命。
燕回如今的地位尊贵比之敬廷只增不减,一门双爵的京城显贵顶天了也及不上雄踞朔北手握重兵的异姓藩王。他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年纪才成婚的,不是死了夫人还没续娶的鳏夫就是家门漏风,肚子都填不抱的穷光蛋。这门亲事前后多少双眼睛盯着,自踏入金陵的那一步,打到他身上的主意就没断过。哪怕他声名狼藉,哪怕他是传闻中被梁王厌恶的弃子,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没有什么不能妥协。
那么多人,前有一整本花册的闺阁小姐排着队让他挑,后有各位夫人揣着真真假假的私心想给他做媒。就连未曾谋面的公爹梁王,不也一点面子都不给地送来四个妾室,摆明了看不上她。
如此一来,不管是好心还是恶意,从嫁人的第一天起,注定有无数双眼睛徘徊在她的腰侧,等着算着,或是看笑话或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没人过问她是否愿意,毕竟连婚事都没有转圜的余地,谢溶溶就这样被推着催着,在失去至亲骨肉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谁都不记得她可怜的阿鱼,人们抱着为她好的想法劝诫着,快快诞下世子的血脉,哪怕他将来变心,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日子怎么可能会更难过?她经历了那么多,早就学会了一个道理,拥有的越少,失去的也就越少。她愿意和燕回做一对和睦的夫妻,床笫间浓情蜜意,床下也相敬如宾,至于这身皮肉包裹的心,她要仔细藏好,不能轻易露出半分弱点。
谢纷纷看了一眼正被爹娘围着嘘寒问暖的燕回,她不清楚两人有什么龃龉,问谢夫人也只听说过去荒唐。以至于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真就是个郎艳独绝的公子,半点不比敬廷差,屋头干干净净,连个婢女都没。她低头轻声问,
你既然都说了,那他有什么反应没?要是提一句纳妾,今日就让他自个儿滚回京吧。
谢溶溶脚尖蹭着树根底下的土坑,小声嘀咕,没什么反应。就是早上起来眼圈下两抹黑,估计一宿没好睡。
谢纷纷戳了戳她脑门,牙缝里直漏风,嘶嘶地倒吸冷气,给你能耐的,刚成婚才几天说这种话。我倒不是让你藏着掖着,可好歹别下人面子,上赶着娶你,懿旨求来了,聘礼堆得两屋子放不下,落到什么好了?我看光吃你脸色去了。
谢溶溶拉下脸,我求他的?
反正话都说了,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纷纷哑口无言,她理解谢溶溶心里还过不去那个坎,这不是再生一个孩子就能弥补的空缺,可她没个期限,也没个铺垫,张口咬死就是不生。谢纷纷偷瞄了眼那边,见燕回未有郁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她几年没见过谢溶溶,印象里还是个爹娘指东不敢往西的小姑娘,嫁人后也依偎在夫君身边,乖顺得像只小猫,哪像现在,逆着毛竖着爪子,逮谁都要抓一把,梁世子不知何时踩着尾巴被她记恨上,表面上风光霁月,私底下不知被挠了多少血道子。
我明日也回山东了,你好自为之,谢纷纷把她腮边的碎发挂到耳后,看着这张白生生的脸,好似小时候跟在屁股后面东瞅西望的小丫头只是拔高了个子,内里没换汤药,前面总得有人帮她遮风挡雨。
谢溶溶拉住她的衣角,眼睛一望到底,阿姐,你过得好不好?
韬哥被燕回抱着,胖手闲不住,又是扯头发又要摸他的金眼珠子,那人稳稳地托着厚墩墩的肉球,把腰间挂着的两组斧式白玉佩解下逗他玩。
她没有扭头,顺着衣侧捏着谢溶溶的手,不错,你过好日子,得空给我和爹娘写写信。
她得回去了,去年被婆母做主抬进门的妾室诊出了身孕,何允烨先行一步,既要安顿好新欢,又要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正室娘家足够的体面。
人活得就是如此蝇营狗苟,一潮平一潮起,他们这些不足为道的扁舟,不正是有了一双又一双的大手托举,才不至于在风吹巨浪里被拍得粉身碎骨。
她想到婆母青白交加的脸色,笑着笑着眼前的景都变得模糊。
拜别谢氏夫妇,一行人自苏州乘船回京。谢溶溶在马车上困得一睡不起,连在城门口转个弯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就被拉去了新房。
银环留在金陵没回去,这些日子一直忙着遣人搬家。苁枝扶着她从车上下来,见天色愈晚,四下竟不是王府门前那条宽阔巷子,惊讶之下正要喊住车夫过问,新漆的朱门院里打灯走出一人,面容普通过目即忘,不是苗子清是谁。
他引着两人上了台阶,跨门时不忘提醒她俩脚下门槛,边走边说,王府留了两人看家传话,公子此前交代过,往后便在此处住下。
门外的灯笼是等着主人归家再挂上去,门里的庭院影壁却已然装扮得星星点点。五进的屋邸不比王府气派,可斗栱檐梁、门厦厅堂,着眼处处是漆金描碧,不见半点赶工敷衍。
等三人过了垂花门进内宅,左右两侧各栽一棵梨树,也不知从哪儿移过来的,枝杈张得格外嚣张气势,未免花期不至枯伶伶地过于萧索,树底沿着墙边一丛植了一排的玲珑水仙,石灯里澄黄的火苗映出透雕图案,一枝复瓣白花恰好露在光影交错的空隙里,仿若浑然天成,瞧着生动又温暖。
谢溶溶一路走来,已是越走越清醒,把一切看在眼里,嘴唇抿得死紧。即便是听苁枝在一旁笑着夸赞气派漂亮,也是不言不语,闷头由人领进主屋。
苗子清留步在阶下,规矩躬身告退,世子妃先歇下,宫里传了话,世子是要晚些归家了。他刚要离去,就听谢溶溶轻轻哎一了声,立在通亮的廊檐下,面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犹豫,
天还凉着,你给他捎件衣服。再问问......不知怎的就想到谢夫人说起他把生辰鸡蛋团在手里舍不得吃的模样,虽未亲眼见过,也能料想他那张惯会讨人怜爱的长相是如何轻而易举让人沦陷的。
她心里有些烦躁,总觉得正在一脚踏进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可转念一想,这何止是入了圈套,放眼一望,根本是落到黄鼠狼老巢里来了。见苗子清还在眼巴巴等着下文,她一甩手赌气道,
算了。宫里还能缺他一口吃的?
苁枝捂嘴偷笑,喊苗子清先等着。俄顷,从屋里抱出一件云鹤对襟大氅塞进他怀里。后者被掼了个趔趄,抬头茫然问道,世子妃是在生什么气?难道有哪里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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