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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1)
谁给我做棺材,我就咒谁比我先死。我对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还不满七十三岁,我不想死。我的幺儿子三十岁,还没找到女人,我怎么能死呢?可是成谷说:“爸,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是老祖先传下来的话,还是把棺材准备好吧。”我知道那个可恶的东西想的啥,他想我死,下死心让成豆找不到女人,成豆找不到女人,就不会起新房,那一块空着的屋基,就是他成谷的了。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尽管他一生下来我就疑心他是我的骨血,但他是我家老大,跟我一起生活了三十八年,他肚子里有多少根蛔虫,我是数得出来的。
你想我死,我偏不死。世界上的人不是都在七十三岁或八十四岁死的,有七十五岁死的,也有九十岁才死的,卫老婆婆活了一百多岁了,还能锄地、割草,为什么我山坡该七十三岁死?就算那两个年头阎王爷要请客,我也要奔到八十四岁再去。我八十四,成豆就四十一了,如果四十一岁还找不到女人,就是他的命,就怨不得我了。
可是现在他们就想我死呢!老祖宗说:“七十三,八十四,再不死去就是后人眼中一根刺。”说到底,这才是真话!不仅成谷想我死,成米也想我死,成米自己没说话,可他女人苗青说话了,苗青说:“爸,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你看卫老婆婆的棺材做好六十年,隔几年上一回漆,现在漆都堆了两寸厚,可她不仅没死,还越活越精神,保佑她一个孙子当了处长,一个孙子当了局长。”
呸,我才不信那一套!当初成豆念书,如果你们舍得帮我一把,他哪会在这狗窝一样的望古楼落根,哪会三十岁还找不到女人。现在,你们却想用我的棺材来保佑你们发财,保佑你们的儿子以后当处长、当局长,没那好事!——我的幺儿子还没找到女人呢!
三个儿子,除了成豆,没一个好人。
要是五妹还活着就好了,她活着,就能给我指一条路。可是她已经死去三十年了。自从嫁给我,她没一天舒坦过,生下成豆后,我跟五妹说,再不要孩子了,把成豆养大,就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像人那样过日子。可是,成豆不满二十天,五妹就死了。我从四岁就没有亲人,天南地北地乱撞,给无数家人当儿子,虽然捡下一条贱命,却受尽了欺凌。后来有了五妹,五妹成了我的亲人,但是,我们结婚九年,她就死了。
村里有些人说,五妹是为我生孩子生死的,九年里,她几乎一年生一胎,只活出来三个。
三个当中,除了成豆,没一个好人……
五妹是在秋天死的,庄稼已经归仓,准备蓄冬水田了。五妹不该生产十天就跟男人比拼往水田里背牛粪。她不是生孩子生死的,而是逞强害了她。她身子虚,又得了伤寒,从此一病不起。我如果有钱为他医治就好了,可是我没有钱,眼看她就要过去的时候,我才请来见公给她看病。见公是我的好朋友,他不要钱,可他是兽医啊。他一辈子医牛医羊医猪医狗,可从没医过人。我是没有办法,我花不起钱。驼背医生光三背着药箱,在我门前转了无数趟,可我不敢请他,他收起钱来就像捞山上的落叶,不把树根刨出来决不松手。见公为五妹把了脉,对我说:“山坡,不行了。”五妹果然不行了。那天晚上,她烧得像烙铁,头发和眼神都被烧糊了,发出咝咝的声音。她死死地盯住我,眼珠像两粒火球。我知道她想活,知道她残存的生命在责怪我为啥抛下她不管。我怎么能不管呢,她是我的亲人哪!
我大声喊见公,我要见公无论如何也要想想办法。
可是见公已偷偷回了家。
我的五妹哪!
这时候,八岁多的成谷来到我身边,说:“爸,请光三吧!”
这杂种,总算说了一句人话。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几道坡坎去喊光三。光三已经睡下,我把门板拍得雷响,他才嗡声嗡气地应了:“前几天不请我,现在医不活了才来请,不是成心坏我的名声?”我跪下了,我说光三,我给你跪下了,你起来看看吧。他就像死了一样,再没声息。我只好心急火燎地跑回家。谁知五妹竟然起了床,坐在火堂边有说有笑!成谷说,妈突然好了。她的怀里抱着成豆,身上披了件花棉袄。那件花棉袄是跟她一起出嫁的,穿了九个冬天,还是新崭崭的。她是爱干净的人,也是爱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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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2)
火堂边什么时候来了一大堆婆娘?她们拉着五妹的手,说着在这个季节不该说的骚话。五妹笑哈哈地应着。她为人响快,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都能随随便便跟她开玩笑。只有卫老婆婆沉默着。说真的,一看到卫老婆婆在场,我心里就一阵咯噔。每隔一年半载,最多三年五载,村里就要死人,每次死人,卫老婆婆都在场,而且最先发现病人断气,最先哭出声来——她拖长了声音高叫:“为啥不死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哟……”病人的家属就知道不行了,跟着卫老婆婆号哭起来,紧接着,超度亡灵的鞭炮声,把村子里的大人小孩,牛羊猪狗,一起闹醒。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火药味。火药味辛辣刺鼻,带着铁一样的硬度,把死者生活的艰辛,告诉每一个还活着的生物。卫老婆婆身上带着一种不祥的灰光。我见她沉默,就知道事情不妙,忙令成谷站到他妈的背后,用力稳住她,以免她突然倒地。成谷刚走过去,卫老婆婆就盯住五妹。卫老婆婆的眼光很怪,就像站到一棵被天灾围攻的庄稼面前,掂量它能否成活。我心里越加不踏实,让一个长着兔嘴的婆娘接过了五妹怀里的成豆,我自己去村里找年轻人扎滑竿。光三不愿意为她看病,我只能把她往乡上抬。扎好滑竿,必须立即抬走,她的命已经疲倦了,等不到天亮,在她身体里奔跑的呼吸,就会可怜地睡去,永远地睡去。
滑竿刚刚扎好,就下起大雨。
这是秋天,哪来这么大的雨?只眨个眼睛,房檐屋舍都捂在雨中,火堂边婆娘们的说笑声,像被雨击出的水花,既渺茫,又惊恐,还带着跟日子一样长久的忧伤。我还听到了山洪,狼一般嗥。在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抬着一个病人,上坡下坎走十五里山路。那时候,村里人互相帮衬,就像耕牛帮人犁田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不像现在收取劳务费。如果像现在收取劳务费,我就可以提高价码,在滑竿上搭一层薄膜,把病人抬到乡医院,五妹就不会死,就会跟我一起活满八十岁,成谷和成米再厉害,也不敢在我身体好好的时候,就要把棺材做好放在我的床边,等着我死。由于不收劳务费,帮忙也讲究舒服,五妹的命运就注定了。(如果真要收劳务费,我哪里去找钱啊!)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失去重心,成谷挣红了脸,用双肘死死地顶住他妈的脊背。
当卫老婆婆横过一条腿来帮助成谷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死了。我跑过去,抱住五妹的脖子痛哭起来。她是我的亲人,她死了,第一声哭只能是我发出的。
卫老婆婆有哭灵的瘾,可是我没给她机会。五妹的死与她无关!
五妹死后的这些日子,我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由四十三岁变成了七十三岁,就是两个儿子在我身体还很硬朗着的时候,就要给我做棺材。可我是把话说在前头的,谁给我做棺材,我就咒谁比我先死。我的幺儿子没找到女人,我不能死!过了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在村里虽然不下五个,——广汉已经五十岁了,四吉已经四十五岁了,出门时还是只有拜托门闩为他
成谷(1)
小夭又上坡去了,天都快黑了,她还上坡。自从她嫁给我,没一天舒坦过,就跟妈嫁给爸一样。妈嫁过来九年就死了,我可不能让小夭这样。小夭是我唯一的亲人。虽然我还有爸,还有两个弟弟,可我只能说小夭是我唯一的亲人。爸总是念叨他的苦情,我不是不承认,但有谁记得我的功劳?妈在世的时候,爸除了干活,百事不管,里里外外,一应筹划,都是妈包办了。爸以为一刻不停地下苦力,就是对家庭最大的贡献,就有理由对所有人黑脸!
再说得明白些,春水上来,打老荒的时节,牛比人辛苦,人可以换,牛却只有那么几条,它们必须从早干到晚,累得口吐白沫,汗水把牛皮都泡肿了,可最终还是人指挥牛!因为人不仅用力,还要用脑。张大娘有五个儿子,大挺挺的,个个碌碡一般强壮,加上两个身体还健旺着的大人,共有七个满劳力,可没哪一年的粮食能接到春上,就是因为没有筹划,只懂得饿了就吃,吃了就干,结果,把日子糟蹋得米不是米,糠不是糠。这简单的道理,爸理解不过来,妈在世的时候,他总是打她,他把妈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还对外人说,他是不想五妹那么辛苦,让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几天。妈去世后,他才知道独立撑持家务,到底与他当年给别人打长工不同,更与妈在世的时候不同。当白天接着黑夜不停歇地扑向他时,他根本不知道拽住哪一只角,才能把日子提起来。如果没有我,这个家能走到今天吗?
我九岁开始犁田,十岁开始主外。当时,我跟爸商量,我和他,一人主内,一人主外,我让爸挑选,爸说他主内。这算他有自知之明。妈死不到两年,五丈就带着一大家人来拆我们的房,说这屋基是他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爸举着钢钎,要去拼命。人家是好几弟兄,五丈是木匠,他二弟是弹花匠,三弟是篾匠,四弟是铁匠,五弟是石匠,都是使惯了锤子斧头刀把子的,加上他们的女人和长大成人的儿女,共有二三十口,团团将你围住,拼得过吗?拼不过的。可爸偏要去拼。我和成米死死地拖住他的腿,才没让他白白挨打。当房子拆得四壁敞亮的时候,爸就扑在从屋脊上落下的黑灰里痛哭。不到两岁的成豆,也趴在他的身边,咧开嘴,哇哇哇叫。他是吃了不下二十个女人的奶才活下来的,瘦得可怕,当他凝然不动的时候,跟一具骷髅没什么两样。那场景谁见了也会伤心。可我没伤心,我悄悄地找政府去了。那时候天色已晚,嶙峋的黑暗,已经蛮横地卧在山径上。我有些害怕,想叫成米同去,可是成米已经在跟几个脏不拉叽的小家伙捉迷藏了。
我是走到泪潮湾才哭起来的,也不是因为恶人拆了我们的房,而是被黑暗吓住了。七八十年前,泪潮湾打过仗,杀过人,黑血沃了土地,使这里的马桑树也像松柏一般粗壮,就像吃了激素的怪胎,就是白天,泪潮湾也阴森森地透出鬼气。泪潮湾原叫马桑湾,战后两年,女人来找男人,见男人都死了,只剩下白得让人酸牙的骨头,就不分敌我,随便抱住一具骷骨痛哭,泪流成河,故而改名。何况现在天已黑透,看不见的星月,吝啬地洒下几滴光粉,蝌蚪似的在空气中游动。它把我的视线逼得很近,又带得很远,缩得很小,又扩得很大,每一次闪烁,都勾勒出一幅凶相。我仿佛看见了暴凸的眼珠,流脓的鼻孔,咕噜咕噜冒血泡子的颈项。我才十岁呢,我不能不害怕,我吓得哭,这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那时候,我就恨成米。他只比我小两岁,他应该跟我同去,可他在跟小家伙们捉迷藏!爸怀疑我是他的亲骨血,这一点我知道,自我上了十岁,我就知道了,可是爸没有理由,依我看,成米才不像他的亲骨血呢。爸尽管无能,但他的心肠不坏,这一点,我和成豆都继承了,成米却一点也没继承,不要说与整个家庭荣辱与共,就是基本的同情心也没有,他是一个自私透顶的家伙,他才不像爸的骨血!
那天晚上我来回走了三十里黑地,找了政府里的人。政府里的人第二天上午来到村里,在一孔破窑上开了会,五丈几兄弟就乖乖地把房子给我们修好了,破损了的椽子,换成了新木,破损了的瓦,换成了新瓦。五丈他们费尽了气力,不过是帮我们打扫了屋脊上的阳尘。自此以后,村里没人敢欺辱我们了,靠的是谁?不能说全靠我,但要说我一点功劳也没有,泪潮湾的鬼也不信。再说,爸他主内,面对几张饿慌了的嘴,他所能做的就是发火,就是扔东西,此外就是没完没了地干活,可我早就说过,这样是不行的,必须要用脑子。比如说大旱那年,不管你流了多少汗,天老爷一把火,就把谷禾烧焦了,连那么刚强的山毛榉也晒死了,汗水也是水,流得再多也蒸发了,有什么用?这时候就要用脑子。是我深更半夜去几十里外偷了一篓麦子,才没把一家人饿死,为此我还坐了十五天班房,挨了数十个耳光,到头来谁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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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谷(2)
没有人记得我!我是老大,应该付出牺牲,但如果成米是老大,他愿意付出我付出过的牺牲吗?绝不可能。我说过,他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为芝麻大一件小事,他就跟我打架。他个子比我高,身体比我壮,我打不过他,他就得意了,三句话不对,就一巴掌扇过来。也就是说,我不仅挨外人的耳光,还要挨自家兄弟的耳光。好像当老大是我的命,受苦受难,不被理解,也是我的命。苗青嫁过来后,成米就更厉害了,只要苗青嘴巴一撅,他就要向她讨好,找我和成豆出气。苗青有时候还唆使她男人找爸出气。那次成米将一碗滚烫的稀饭泼到爸的脚上,就是苗青唆使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爸在责骂成米不该用弹弓打牛的眼睛,苗青就给成米递了个眼色,钩子样的眼光端端正正落在爸的脚上,成米果真就把一碗稀饭泼过去了。
这个窝囊废,什么都听女人的,他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总是认为他的智商比我和成豆高——不过这一点我倒没法否认,他念书的时候,成绩全区第一,但他经常逃学,爸和我好几次把他推到学校,他都是那句话:“老师能教我什么呢?”他太骄傲了,中考的时候,每场考试他只做二十分钟就出了考场,结果终于落榜。这全是他自找的。你在我们面前骄傲,能在卷子和考官面前骄傲?我只能说,他智商的确比我们高,同时也比我们蠢。
不再说成米了,爸都不理解我,还期望他?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比如说爸,我提出给他做棺材,是因为李家坪有人卖柏木,我去看过那根柏木,高得像天老爷的拐杖,直得老鹰也要从它身上跌下来,一抱粗细,别说做一副棺材,两副也够了。人家急需钱,索价低,买下来预备上,有什么不好?我可没有歹心,也没像苗青那样,想把棺材放在屋里,保佑儿女升官发财,我只是当这个家已经当惯了,不得不从各方面考虑。将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临时买木料,再诚实的人家,也知道抬价了。人上了年纪,谁说得清楚?按成米的说法,这是自然规律,再伟大再光辉的人,最终也要走上那条路。可爸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他总是唠叨:我幺儿子三十岁还没找到女人。这有啥奇怪的呢,我不是三十二岁才找到女人的吗?
鸡鸭归圈了,连贪玩的兔子,也从黑暗的巷道里回来了,——可小夭还在坡上。一大家人都在屋里,为什么小夭该在坡上?成豆打麻将去了,爸在剁猪草,成米装模作样地在看小说,苗青扑在他肩上,一会儿拧拧他的耳朵,一会儿捶捶他的背。他们倒是亲热,可我的小夭还在坡上!她不应该这么劳累。为这个家劳累,不值。
小夭(1)
山下传来成谷的喊声:“小夭!小夭!”
喊啥呢,我自己知道回家。这块地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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