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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痛快交谈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军机大臣张之洞差遣,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堂和造船厂。张之洞当时为元老重臣,首先兴办洋务,建铁路、开矿,在汉口建汉冶萍铁工厂,在福州创海军学堂,建造船厂。梁孟嘉先到杭州,预计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这位京官的两鬓渐行灰白,自然而然的问他:“您今年贵庚?”
“三十八。你呢?”按礼应当也问对方。
“二十二。”
“和同乡都失去了联络。离家太久了。”
“我回去告诉他们坐船南来时遇见了我们的翰林,并且还坐他的船,那我该多么得意呀!”
梁翰林说话的声音低沉,是喉音,雍容大雅,眼光锐敏,元力充沛,仿佛当前的事无不透澈。他游踪甚广,见闻极富,永远是心气平和。刚才侍卫在那儿叫骂之时,他只是作壁上观,觉得有趣。牡丹从他写的书上知道他是以特别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种沉静的谐谑,虽然半杂以讽刺,却从不施以白眼。从他所著的书上,牡丹获知他的偏见,他的种种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亲密的老朋友一样。牡丹觉得很了解他,仿佛已经和他相交有年。
牡丹现在觉得完全轻松自然了,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到船的一边,看那长方形小红旗上的字。上面写的是“钦赐四品军机大臣张特别顾问,福州海军学堂特别监督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来向堂兄致贺。
“只是四品而已。别吓着你。无聊之至。”
“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对海军、炮艇,一无所知。我只是曾经从天主教耶稣会的一个朋友学过修理钟表。军机大臣张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务进行得是否顺利,是否像个钟表一样。当然,耶稣会出版的东西我都看过,关于蒸气机我略懂一点儿……我能把一个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中国人会修钟表的我是唯一的一个,还小有名气呢。”
“您真是了不起。”
“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想懂一点儿。西洋制造的那么多东西,咱们还没开始学,一点儿也不会。”
孟嘉发现牡丹有她自己独特的态度,懒散而慵倦,眼神上懒散,姿态上慵倦。在她独自一人时,她的头向后仰,只是一点点儿,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总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无神,快乐而松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还有好多次都会看见她如此神情。那时,她坐在船头一个不稳定的地方,仰着脸,若有所思,但又像一无所思,吸着河面微风飘来的气息,听着反舌鸟和啄木鸟的声音,承受着太阳在她脸上晒的暖意,呼吸着活力生机。虽然她站得笔直,她的步态仍然显出两足的拖拉懒惰和懈怠松弛的神态。她的脖子向前倾,两臂在两肋边轻易的下垂,手指则向上微微弯屈,犹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摆桌子要吃午饭,孟嘉听见半压低了的尖锐欢叫声,他的眼睛离开书,抬起来一看,见牡丹那苗条的身子,穿着白褂子白裙子,带着孩童般的喜悦,以一个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那是什么?”
“鸬鹚!”她那清脆如银铃儿声音说出这个鸟名,那样柔嫩,以喜爱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将两个字拖长。她一转脸儿,显出一个侧影,后面正衬托着河水碧波,那只玉臂还举起未落,前额上几绺青丝蓬松飘动,正是童稚年华活泼喜悦的画像。孟嘉走过来,对那鸬鹚鸟倒不觉得怎样,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悦的清新爽快,自己却不觉深深为之所动了。
牡丹已经立起身来,眼睛还凝视前面的景物。两个渔夫,各站在一个竹筏上,手执长竿,在水上敲打的砰砰作响,口中不断“喉!喉!”这样喊叫。竹筏是从两处斜拢过来,把水下的鱼赶向中间。竹筏上的黑鸬鹚噗咚一声跳下水去,钻进水中,再上来时,嘴里各叼着一条鱼,把鱼交给主人渔夫。鱼吐出之后,在竹筏上的卧下歇息片刻,得意洋洋的摇摆着长嘴,然后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领。那些鸬鹚只能把小鱼吞吃下去,因为脖子上有细竹子编的圆环套着,只好把大鱼衔上来交给主人。
现在离竹筏相当近了,那水鸟强烈的酸味道随风飘过来。渔夫仍然继续发出“喉!喉!”的声音,用竿子从远的那方面敲打水面,鸬鹚粗硬哇哇的叫声乱做一阵,一个鸬鹚叼着一条好大的鱼上来,这时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边,喘了一口气,说:“看!”一只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后,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样。这当然有点儿非礼,不过她确是出之于天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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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这么小的一个姿态,使孟嘉对与一个少妇亲近温暖的交往,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对牡丹超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么对人信而不疑,那么亲切自然,那么热诚恳挚。牡丹的眼睛转过去看她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在像自己一样高兴的看那个水鸟叼着那条大鱼。
梁孟嘉觉得当年他赞美的小堂妹,现在长成一个少妇了,坦白而大胆,不拘泥于礼俗。他觉得有人闯进了他心灵的隐密之处。自己已然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身汉,年近四十,生活早成了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书本上,学问上,游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而已。牡丹把手压在他胳膊上,眼光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所受的震惊,就犹如有人闯入了他幽静退隐的生活,使之上下翻转过来;又犹如一股强大神秘的力量进入了他的身体,把他鲁莽的搅乱震荡。又像有一个人,青春活泼,富有朝气,出乎意料的自天外飞来,侵入他的清静幽独,劫去了他的平安宁贴,事情之发生那么突然,情况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的成功,来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许,这一次,也许这时,他对过惯的悠闲舒适的日子,开始感到乏味了。因为除去二三知己与本身的工作之外,全无一事引起他的兴趣。不过,现在若有人反对他主张的儒学因佛学影响而呈现腐败之说,或是胆敢为二程夫子作辩护之战时,他则随时起而应战。除此之外,官爵荣耀,早已视如敝屣。甚至官至翰林,他也只认为是一个官衔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赐与。他深知身为学者,官衔等级,不关重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钻研学问。现在他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觉,并无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娇媚的声音。他心头很烦恼,但又喜爱心头这种烦恼的感觉。
第四章
日落之时,船已在宜兴停下。梁翰林带着前未曾有的兴奋之情,向牡丹说:“今天晚上,咱们庆祝一番吧。”
牡丹睁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气发问道:“为什么?在哪儿庆祝?怎么庆祝?”
他们走上泥土的道路。船只丛集的岸边永远是潮湿泥泞。梁翰林把两个侍卫放了假,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侍从跟随,而最喜欢的是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狭窄的石头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选茶壶茶碗,费了好久的时间。宜兴是以出产这种褐红色茶具出名的,外面不上磁釉,里面却上有绿釉。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叫的炸虾,在太湖地区,这种虾虽然小,但味道极香,还有新烙的芝麻烧饼,随后来了大件的辣鲤鱼,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点儿加料五加皮,饮以助兴。
他们俩之外,没有别人。桌子上两盏油灯,灯火荧荧,柔和的光亮照在他们的脸上。旁边桌子上有一只大红蜡烛,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锡蜡签儿上,那个蜡签儿是篆体寿字儿形的。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笔直的鼻子上,她以如醉如痴的神色望着她那位堂兄时,那光亮也照在她那闪动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人儿上。牡丹觉得如在梦中,觉得自己单独和私心敬爱的堂兄喝酒,这在过去以为是此生无望的。她的眼睛眯合起来,眼前的世界成为一个半睡半梦的境界,这个变化确含有几分危险。这时牡丹以矇眬的目光出神般的凝视。
孟嘉问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闪动着,向堂兄扫了一下儿说:“我正在纳闷儿。现在像在做梦。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会今天晚上这么单独和你面对面喝酒。这太好了!”
在吃饭时,他们谈到好多事情。谈到堂兄做的事,他写的书,也谈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谈,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闻异事。
梁孟嘉生得中等身材,脸色微黑,最明显的特点是一头蓬松的粗头发,两鬓和茂密的黑眉毛,刚开始变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上面渐渐后退的头发之间,隆起的前额特别明显。他那灵魂的中心就在他的两只眼睛上,那两只眼睛是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以小饮几盅,陶然微醉时为然。眼睛四周的肉皮儿光洁闪亮,两鬓则青筋纵横。
他所写论长城与内蒙的文章,牡丹看过了不少。他是公认的以长城分中国为南北的地理专家,他甚至还会蒙古话和满洲话,所以军机大臣对北方边务要有所查问时,他在宫中是不可缺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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