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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个岩石洼里,靠着一棵枯死的大树。我在守候。面前是蓝得让人发晕的大海,它让我感到不舒服。狂风呼啸,从我头上掠过。我听见风冲进灌木丛,冲进松树的枝干间,发出一种类似流水的声音,和海浪拍打白色岩石的沙沙声混在一起。今天早晨我一醒过来,就奔向阿隆港海角想要好好看一看大海。
现在太阳灼烧着我的脸庞,我的眼睛。海是那么美,那海浪从世界的另一头缓缓而来。海浪拍打著悔岸,发出一种沉沉的水声。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是看着,我的眼睛不知疲倦地扫过那道清晰的地平线,守着那被风掠过的海面,那干干净净的天空。我想看见意大利的船到了,我想要第一个看见那船的艏柱破浪而来。如果我不呆在这里,不在阿隆港入口处的海角上,我觉得那船就来不了了。而如果有一会儿我调转过目光,它也许就不会看见我们了,它会继续驶向马赛。
它应该现在来,我觉得。否则大海不可能如此美丽,天空不可能这样没有一片云彩,没有道理的。
我想要成为第一个看见船的到来而呼喊的人。我什么也没有对妈妈说,就把她一个人丢在海滩上了,她还裹着那美军的被袱。没有人和我一道来。我是瞭望员,我有着和古斯塔夫·艾玛小说里的印第安人一样敏锐尖利的眼光。我多希望父亲此刻和我在一道啊!想到他,想像他和我并肩坐在岩石上,望着金光闪闪的大海,我的心就狂跳不止,它让我头直发晕,甚至我的眼睛都花了。或许饥饿,疲惫也是眩晕的原因吧。我有那么长时间没有睡着过了,没有真正地吃过饭!我觉得自已要向前倒去,倒在那阴暗的醉人的大海里。我想起来,我曾经就像选样望着那云雾缭绕的山脉,以为父亲会从那里走来。在费西奥纳,每天,我离开寄宿处的小房间,爬上村庄的高处,那里可以望见整个山谷,整座山脉,还有山路的终点,我就这么看着,看着,那么久,那么用力,我觉得我的目光都快要在岩壁上凿穿个洞了。
但我不能听任自己这样。我是瞭望员。其他人都坐在海滩上,躲在阿隆海湾的那个避风处,他们都在等。今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妈妈她拉住了我的手,她什么也没有说。出现在天际的太阳又给了她力量,她绽开了一个微笑。
我要看见那艘意大利船。我要它来。大海广阔无边,翻滚着点点阳光。狂风在浪尖上挽起朵朵泡沫,再把它们向后甩去。那强有力的浪刃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它们扑腾在白色的岩石上,蜂捅进阿隆港的狭窄入口。蓝色的海水在海湾里打着转转,卷起一个个旋涡。然后再在沙滩上平息下来。
在我身边,有一根枯死的树干。白洁,平滑,仿佛一根骨头。我很喜欢这颗树。我觉得我一直是认识它的。它是那么神奇,有了它,我们会一切顺利的。昆虫在被海水冲坏了的树干里爬来爬去的。松树的味道夹杂着海风涌来,大概是由于太阳的热气,有股生命的味道在里面。风往前吹,大海转着圈圈。我想我们这是在世界的尽头,在极限,于是我们无法后退。如果船不来了,现在,我想我们都会死的。
阴暗的城市,火车,恐惧,战争,所有的一切都已在我们的身后。今夜,当我们在山间行走,在雨里,跟着那一点点电筒的光,我们正在穿越第一道门。就因为这个一切都是那么艰难,那么累人。阿隆港深处巨大的松林,摇曳着树枝的风声,寒风,大雨,还有这座我们像动物一般蜷缩在下面躲避风雨的废墙。
我睁开眼睛,海和阳光灼烧着我,一直到我身体深处,但是我喜欢这样。我呼吸着,我是自由的。我已经被风,被海浪带走了。旅行真正开始了。
这一整夭,我都在海角的岩石间游荡。大海一直就在我身边,地平线尽收眼底。风还在吹,吹歪了树干,摇动着小灌木。在风吹不到的地方,生长着冬青和菝葜,近海处有欧石楠,开着那种玫瑰色的小花,中问一点黑蕊,十分醒目。那味道,那阳光,那风都叫人头晕。大海在翻滚。
在阿隆港海滩上,这些移民坐在地上,彼此相挨在吃东西。有一阵,我也在妈妈身边坐下来,但还是不停地望着两块岩尖之间水天相隔的那道线。我的眼睛滚烫滚烫的,脸在发烧。唇上留有海盐的滋味。我匆匆忙忙地吃完了妈妈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干粮,一块美式的白面包,一块奶酪,一个苹果。我喝了很多水,还有一瓶汽水。然后我又回到岩石间,坐在我瞭望员的位置上,靠着那颗枯死的树。
大海波涛汹涌。卷起一堆堆泡沫。它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当云在天边重新伸展开来,它就变灰了,变暗了,成了一种紫色,仿佛一块熔融的岩斑。
现在我冷。我重新躲回岩石里。其他人在干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还在等待?如果我们不再坚信,也许那船就会打弯儿了,不再和海风抗争,而是回意大利了。我的心跳得快极了,厉害极了。喉咙口干干的。因为我知道我们把生活的宝就押在这个时刻,因为我知道“七兄弟”号不是别的什么无足轻重的船。是它承载着我们的命运。
牧羊人到我的藏身之处来看我,已经是晚上了。在云的空间,太阳散发出一种暗淡的,紫色的光辉,深深的那种紫,好像混杂着烟雾。牧羊人一直走到我身边,他坐在树干上,和我说话。起先我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我太累了,聊不了天。我的眼睛在灼燃。水从我的眼睛和我的鼻子里流淌出来。牧羊人以为我是因为绝望而哭泣,他靠近我身边坐着,伸出胳臂环着我的肩。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量,阳光投在他的胡须上,发出奇怪的光芒。我想到了特里斯当,他从河水中出来以后身上的那股味道。这已经是十分古老的回忆了,是另一份生活。那么轻,就像是滑过我身体的水滴。牧羊人在说话,他在叙述他的生活,他的爸爸和妈妈被德国人带到了德兰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说了他的名字,他谈论着到了耶路撒冷以后他要干什么,他想要进行的学业,他说他也许要去美国,成为一名医生。他握起我的手,我们一道往港口走去,一直走到人们正在等待着的那座石屋前。当我再次在妈妈身边坐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渐渐的,风暴又起来了。云遮住了星星。天很冷,雨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们裹着西蒙·鲁本舅舅给的毯子,背靠在那堵破墙上。那些巨松又开始吱嘎作响。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空茫,我倒了下去。现在不再有瞭望员了,那船怎么还能找到我们呢?
是牧羊人把我弄醒的。他向我倾下身,握住我的肩,对我说了点什么,我大概懵懵懂懂的犹在沉睡之中,他只好强迫我起身。妈妈也站起来了。牧羊人指着远处阿隆港入口前,在海面上前进的一个轮廓,那影子在黎明的微光里还依稀难辨。这就是“七兄弟”号。
没有一个人欢呼的,也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些男男女女,还有孩子,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在海滩上站起身来,他们身上仍旧裹着毯子和大衣,望着大海。船慢慢进了海湾,它的帆在风中发出响声。海浪拍打着它,它在海浪中盘旋,前进。
就在这个时候,天开了一个口子。云间,天光闪亮,黎明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整个阿隆港,照亮了白色的岩石,照亮了巨松的针尖。海上金光闪闪。船帆显得那么大,那么白,简直都不像是真的。
这一切是这么美,叫人不自禁地战栗。妈妈在海滩的砂砾中跪了下来,其他女人也纷纷效仿,接着是那些男人。我也在潮湿的砂砾中跪了下来,我们一起望着在海湾中心一动不动的那艘船。我们只是在看。我们不能说话,不能思想,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看着它。在海滩上,女人跪着。她们在祈祷,或是在望,我听见她们单调的声音夹杂在狂风中。在她们身后,那些犹太老人站着,他们穿着厚重的黑大衣,有的人还拄着伞,好像拄着拐杖一样。他们望着大海,嘴唇也在颤动,就像是在祈祷。平生第一次,我也析祷了。在我的体内,我感觉到了,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虽然是无意的。这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心里,仿佛我已经飘出到体外,在地平线那边,在海那边游荡着。而我现在所看见的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它们把我带走了,把我抛至风中,抛到海上,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所有的疲惫,在山间所有那些行程,在格拉维利埃街所度过的这些可怕的岁月,我甚至不敢到院子里去看看天的颜色,所有这些令人窒息的丑陋岁月呵,那么长那么长,就像是一场大病,而今在这里都隐去了,就在这照耀着阿隆港的微光中,而那“七兄第”号就过样慢慢地在锚锭周围打着转转,它那白色的风帆松了下来,在狂风中喧嘎作响。
所有的人都跪着,或是站在海滩上,一动不动,身上还裹着毯子,被寒冷和困倦弄麻木了。我们不再有过去。我们是崭新的,就像是才出生,就像是在这里沉睡了一千年,在这个海滩上。我这样说,而我就在一瞬间想起这个来的,可这个念头是这样强烈让我的心都停止了跳动。妈妈静静地哭了,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因为高兴,我感觉到她靠着我的身体向前弯曲着,就像挨了打一样。也计她足因为父亲没有从那条我们曾经等待的路走来。她没有哭过,甚至当地明白过来他再也不会来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而现在这份空茫又出现了,这份幻化成船形的空茫,一动不动地停在海湾中间,这才是她无可忍受的。
这是一艘真船吗,一艘可以让人上去的真船吗?我们望着它,恐惧和希望同在,我们害怕它会突然起锚离去,消失在风中,在海面上,很远很远,将我们抛在这荒凉的海滩上。
而孩子们开始在沙滩上跑起来,他们忘记了疲惫,饥饿和寒冷。他们一直跑到岩石丛生的海角那里,摇着胳膊,喊着:“哎,吗哎!……”他们那尖尖的嗓音把我从梦中拽出来。
这真的是“七兄弟”号,那艘我们一直在等的船,它将把我们带往海的另一边,带往耶路撒冷。我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西蒙舅舅第一次说这艘船的名字,“七兄弟”,我曾经那么喜欢它。有一天,我和爸爸一道谈起雅各伯的孩子,说他们散布在世界各地。我已经想不起他们所有的这些名字来了,但是有两个名字我很喜欢,因为充满了神秘的感觉。一个是本杰明,吃人的狼。还有一个叫扎比龙,是水手。我一直想他有一天消失在海上的风暴中,和他的船一道,海把他带往另一个世界去了。还有一个叫做萘夫塔利,是只鹿,也是他们当中惟一的女孩,我想妈妈就很像她,因为她有一双那么黑那么温柔的眼睛(我也是的,我的眼睛长长的,而且时刻警觉)。那么今天也许是扎比龙乘着他的船回来了,他在海上漂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世纪,而今要把我们一直带往我们祖先的河岸。牧羊人走近我,他握住我的手,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也许他太激动了,喉咙口干干的,于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突然间,我觉得自己解放了,我不再等待,我和孩子们一起在海滩上跑着,叫着,摇着手臂。冷风吹得我眼泪都下来了,我的头发也在风中翻飞。我很清楚妈妈不喜欢我这样,但是随地去吧!我必须得跑,我不能留在原地。我得叫,我也得叫。于是我随便乱喊着,我摇动着手臂,朝着船的方向喊“呜哎!扎比龙!”孩子们都懂了,他们也跟着我一道喊起来:“扎比龙!扎比龙!呜哎,扎比龙!……”他们的声音渐渐的,就像是愤怒的小鸟。
奇迹发生了;从“七兄弟”号上放下了一块舷板,有两个水手在上面。船在港湾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滑动着,靠上了海滩,孩子们欢呼着。一个水手跳上了岸。孩子们倒像是被吓住了,都不再说话。水手审视了我们一小会儿,女人都跪着,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则穿着他们黑色的皮里长袍,撑着伞。水手的脸红红的,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因为海盐,紧紧地贴在脑袋上。这七兄弟不是雅各伯的孩子。
当我们都钻进了船舱,风暴又开始了。透过舱口,我看见天在旋转,云重新又遮覆闭合。灰色的风帆(就近看那帆就显得不那么白了)在风中嘎吱作响。它们摇晃着伸展开来,然后又落下,发出爆炸般的声音,仿佛它们就要被撕裂了似的。虽然发动机在船舱中轰鸣,“七兄弟”号还是费力地动不起来,船向一边倾着,很低很低,大家都紧紧地抓着船肋才不至于栽跟头。我挨着妈妈在船板上躺下来,脚搁在箱子上。大部分乘客已经病了。在幽暗的船舱里,我看见那些席地而卧的人影,他们那苍白的脸。牧羊人大概也病了,因为他不见了。还能站起身的人往船舱深处的方向侧倾着,他们站在船沟下呕吐着。有的孩子在哭,那声音怪怪的,既虚弱又尖利,和船体的摇晃声和风啸声混杂存一起。还有说话声,喃喃低语,析祷声,抱怨声。我想也许现在所有人都后悔进丁这船笼,进了这在海上飘流着的胡桃壳。妈妈她没有抱怨。当我望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模糊的微笑,然而她的面庞却呈土色,她想要说话,她说:“星星,小星星”,就像过去爸爸那样喊我。但是一会儿以后,我就得帮着她爬到船沟那边。接着她躺下来,浑身冰冷。我紧紧紧紧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就像以前我生病时她所做的那样……甲板上,水手们赤着脚在风雨中奔着,用意大利语叫喊着,咒骂着,他们挣扎着,焦躁不安,仿佛在驾御一匹疯马。
发动机停止了转动,但是我一开始还没有发现。船前后颠簸着往前滑动,可怕极了,突然我想到我们也许是要遇难了。我可无法忍受就这么被囚禁着。尽管这是禁止的,尽管外面风啸雨打,我还是推开舷窗,将头探了出去。
在闪电的微光中,我看见海浪向船涌过来,然后炸开,卷起一堆堆泡沫。风变成了有形有状的魔鬼,将风范卷起,摇晃,它沿着船桅往上,撞击着船身,风旋转着,让我窒息。让我流泪。我尽量抗拒着这魔鬼,因为我想要看见大海,那么美那么令人恐惧的大海。有个水手做了个手势让我回到舱里去。他的头发很黑很黑,当我们上船时,就是他把他们安顿在舱里的。他会说法语。他走近来,紧紧抓着甲板的扶栏,他已经从头湿到脚了。他叫着:。下去!下去!危险!”我向他示意说我不,我不愿意,因为我在下面会生病的,我情愿呆在甲板上。我对他说我们肯定都要死了,而我,要正面死亡。他定定地看着我:“您疯了吗?快下去,否则我要告诉船长了。”我大声叫着,在风啸海浪之中:“让我留下来!我们都要死了!我不愿意下去!”小伙子指着大海上一块模模糊糊的斑点,就在我们船的前方。一座岛。“我们到那儿去!我们在那儿等风暴停息!我们不会死的!那好,现在回到舱里去!”岛就在我们前方,不到两百米。然而它已经将船保护了起来,风不再撞击桅杆。海水在甲板上流淌着,沿着船板,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还有船桅上的风帆,也尽是海水。突然,一切都寂静无声了,只有海潮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那么这是真的,我们都不会死了吗?”问这话的时候我的表情大概很滑稽,以至于那个年轻的水手笑了起来。他很客气地把我往船舷的方向推,这时别的水手也都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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