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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我留在乡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没能抗住孤独,早几年不结婚,没有孩子,就是自己是全国的最后最后一个返城知青,焉知就没有另外一番生活?没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没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铺架在知青安置办公室和街道办事处吗。
阳春三月,不是人能长期沉默的季节。花香扑进你的喉咙,连你打出的喷嚏,都有粉红的香味。小路上泼洒的阳光,被他们蹚出哗哗啦啦的水声。这个时候,张老师对梅的思想,也并非一无所知。一天,两个人饭后一同去学校上课,快到学校时候,张老师立在学校门口,说了一句梅意料不到的打算。
“我想考学。”
“考什么学?”
张老师说我们驻地偏僻,公粮能交到县里,县里的文件却走不到乡下。说老君庙小学不知,老三届的高中生早就考学考完了。轮到了不是老三届却是民办教师的人,年龄放宽三岁,分数线也适当降低。说去年全县考走了十几个民办教师。这消息使梅一面兴奋,一面又为张老师没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分,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 想看书来
朝着天堂走(9)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界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荏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张家营去了。
十一
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村社会,仅凭借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必然。据一九九○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四位数以上。如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四百七十九点五,错写成了四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而张老师却拿不出被评过模范教师的一纸证明。县城的风光,绝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太多的泥土清香,而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还有情可原,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个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偌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儿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时,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义。 。。
朝着天堂走(10)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到时候一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十二
睡醒了,又想起了黄黄去年的一场灾难。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到床头的黄黄,翻身方见黄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在自己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于是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黄招招手。
黄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趴,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的身子,一摇一晃来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黄的头想,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黄。
去年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想,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烁照亮许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有几声鸦的黑叫,毫无别样声息。坐着,仿佛听见人在身下骂骂咧咧,说妈的,这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从没见过这么耐活的畜生。还有人的喘息,满带了汗水滴落的声音。坐在校前的岗上,依着满枝挂红的柿树,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块儿紫一块儿流进耳里。对面的梁子比脚下的岗地低矮许多,让目光跳过一条窄沟,隐可看见那梁上的风景。太阳在对面爽爽朗朗。山梁在日光中黄成一团,有模糊的反光照着。脱险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条狐狸,尾巴又细又长夹在后腿,站着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学这边,久久地一动不动。放学的学生早已在山上丢失散尽,校门严严地闭着。过了一阵,那狗突然转了半个身子,便极清晰地看见,狗的肚上插进一样东西,长长的把柄在它肚上挂着,另一端在地上。仿佛还能看见,鲜血顺着把柄,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黄之中,浸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在梁上潺潺。因为尘土太多,总也流不远去。最后的模样,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无水的渠道,中间被冲出浅浅的沟痕,两边起了两条平行的坝埂。没有顺把柄流出的血,将狗肚下的毛儿粘成一撮一撮,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点点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阳雨,不见天阴,却有了一阵落雨,过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圆窝。仔细地盯着梁上的狗看,能看见许多新奇。梁上的玄黄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颜色,可是看着看着,狗却转身走了。
朝着张家营的方向。
打下一个愣怔,慌忙越过面前的沟溪。追狗的人已经去了。溪岸水留下他们洗手洗脸的痕迹。爬至山梁,果然见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着张家营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仿佛随路而落的一行红色小花。追着花朵走去,到一个拐弯的地方,见路边落着一把三齿的粪叉,叉柄上满是未及风干的血迹,而那三个铁齿上,有一个还挂了小枣样一块红肉。在叉齿边上,有一摊水泼样的血地,散发着浓烈潮湿的腥气。在血摊边站了一会,顾不了许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脚步匆匆,如追赶一个飞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进了张家营。一向没有那样的匆忙,一向没有那样急切的脚步,赶到家里,果然见黄黄卧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着向南的大门。那时候,娘已经瘫在床上,在死生界上来回张望。黄黄卧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来了,它忙站将起来,肚子下吊着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一串很大的兜儿,丝丝联联,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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