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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大哥酌裁。总是我没钱,未免发愁起来。”盛希侨道:“不胡说罢。您三个商量现在的事,我去东院看看这两个孩子吃了饭不曾。老满,你把银子交明,那东西是办事的‘所以然’,离了它,不拘怎的说,俱是干拍嘴。”说罢离座上东院去了。
这三个商量,张类村做屏文,苏霖臣写金。满相公写报单,夏鼎贴报单。报单写的是:次月十五日,恭祝谭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龄,并获麟孙鸿禧。
至期亲友与祝者,预恳奉爵以申多寿多男之庆。
首事盛希侨、夏鼎等同具
当下商量,梗概崖略已具。满相公即将三十两付与绍闻,又将红报单十张付与夏鼎。满相公留饭已毕,二人欲向盛希侨告辞起身,满相公道:“公子性儿,闹戏旦子如冉蛇吞象一般,恨不的吃到肚里。何苦搅乱春风,叫他各人自去闹去,我送二位走罢。”二人果然不辞而去。
却说绍闻叫德喜带了三十两回来。俗话说,酒助懦夫怒气,钱添笨汉精神。绍闻生长富厚,平日何尝把三十两在心,只为一向窘迫,捉襟肘见,便东涂西抹不来,所以诸事胆怯。今有银三十两,便觉当下少可挥霍。
到家上的楼来,见了母亲说道:“娘,我要与你老人家做屏庆寿,还贺生孙之喜。”王氏道:“离我生日还有小半年,怎样这样赶起早来?”绍闻道:“他们齐说娘得了孙孙,就趁着做满月,送屏送戏庆庆寿罢。”王氏道:“备办不出来,比不的前几年,手头宽绰。如今米面猪羊酒菜都费周章。不如辞了他们好意,你只办两三桌酒,明日请请送礼的女客,还想多请几位久不厮会的,吃个喜面。到满月再请一遍,就算完了局。”
绍闻道:“这个易的很。我即写帖子,明日叫人送去,后日通请何如?”
绍闻当晚即写了汤饼喜柬,次日差人分送。办了席面物件,唤来庖人厨役。
及第三日,果然女眷纷纷而来。第一起是巴庚女人宋氏,钱可仰女人齐氏,焦丹女人陈氏,巫守敬新妇卜氏,坐了一辆车而来。进了门,与王氏为了礼,便坐巫氏楼下去了。第二起,王舅奶曹氏,王隆吉女人韩氏,储对楼女人云氏到了。第三起,周舅爷新妇吴氏到了。_——这原是谭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于归孝移,半载即赋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来往。今周无咎已长,娶了新妇,算与绍闻有渭阳之谊,所以前日来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少焉孔缵经夫人祝氏亦至。
张类村夫人梁氏说在小南院看相公,午时方才过来。又一会,夏鼎女人换了素服,携同姜氏来了。姜氏到了巫氏楼下,只是偷瞧床上帐幔被枕,细看巫氏面目脚手,此中便有无限难言之隐。少时地藏庵慧照也到了,拿了佛前绣线穿了制钱十二枚,说是长命富贵锁儿,王氏喜之不荆——此三位是绍闻未逢母命私请来的。惠师娘滑氏,坐了一辆牛车,傍午方到。将近坐席时候,梁氏自小南院过来。此时只候着盛宅的堂眷,白不见来。少刻宝剑来说:“太太身上不好,改日讨扰罢。”方才肆筵设席,摆陈水陆。
那女眷们看座奉盅,俱可意会。堂楼两桌,左边首座是梁氏滑氏,右边首座是巴氏祝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老樊伺候的。
东楼两桌皆幼妇,南边首座吴氏姜氏,北边首座齐氏陈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赵大儿伺候的。且说堂楼交谈,这个说“亲家母恭喜”,那个说“孩子好长身腰”,这个问“乳食够吃不够吃”,那个笑“明日没啥给小相公”。内中也有叙家常、诉苦处的,剌剌不休。惟这东楼上,嬝娜团簇,娉婷辐辏。这个看那个柳眉星眼,那个看这个蓉面桃腮。席面上玉笋露袖,桌子下莲瓣蹙裙。酒微沾唇,粉颊早生红晕;馔略下箸,罗带早怯纤腰。
真正好看煞人。
日至夕春,各席离座。堂楼上客,鸦阵欲寻暮投之处;东楼下客,蝶队各恋花宿之枝。王氏虚套留住,众客各各辞谢。
巴氏爱女,仍旧住下。王妗奶曹氏也住下了。别的出了后门,只听的笑语纷纷,各坐轿乘车而去。惟有姜氏默然无言,跟夏鼎女人上车而回。
此时慧照已成了新生小孩子师傅,起个法名叫做悟果。绍闻作揖致谢。又摆茶食,盘桓至天晚。王氏款留,慧照道:“老师傅去世,庵内无人。我有个徒弟,今年十五六岁,独自守门。我回去罢。”王氏送了一盘子素食果品,说:“捎回庵里与他师兄吃。”慧照道:“我到徒弟满月时再来。”相辞而去。
一夕晚景无话。
及到次晨,绍闻想起议定张类村老伯做文、苏霖臣老叔写金的话,正当备席叩恳。写了帖子,放在拜匣。饭后携定双庆,登门送启。述了事期逼近,明日即邀惠临,二公俱应允了。
及至请日,碧草轩搭椅围桌,爇炉烹茗,专候二位老父执光降。却说张类村瞒了杜氏,说是宋门街有人请做屏文,早驾了车,直上萧墙街来。到了胡同口,进小南院来看杏花及小相公。先叫厨妪对说道:“张爷已在小南院,等苏爷到了,一同进来。”少刻,苏霖臣到轩,绍闻恪恭尽礼。差德喜请张类村。
请过两次,只管说去,却不见来。及第三回,方才请到轩上。
苏霖臣道:“老哥好难请,候的久了。”张类村道:“老牛舐犊,情所难禁。”苏霖臣道:“老哥闲院极多,移近着些,早晚看看,岂不便宜?”张类村道:“若说这个房下,有什么妒忌,真正冤死他。只是拙荆老糊涂,心内没分寸,见小厮亲的太过火,把他形容的无以自存,所以惹起气来。朋友们外明不知内暗的情节,叫我白白的受人笑话。霖老,你说该怎的哩。”
苏霖臣道:“这个住法,毕竟难以为常。”张类村道:“我尝五更鼓自想,我这一生没有一点亏负人的事,怎该老来惹气。天之报我,当不如是。大约前生必有造下的孽,所以这个儿子不早生,偏晚生;不叫那个生,偏叫这个生。象如孝移公老哥,第二个孙子,比小儿只小三四个月,岂不是他为人正直,忠厚之报。”
二人攀谈,不觉日已傍午,绍闻排列肴核果品,举箸献爵,铺毡行礼。二公那里肯受,拉不住,早已叩了下去。坐定说道:“小侄母亲年过望六,戚友置屏相贺,再三推阻,适然小侄又生了一子,众人坚执不依。说齿届古稀,又有含饴弄孙之乐,定于次月十五日演戏称觞。小侄想这屏文,非张老伯不能作。这金字须劳苏二叔写。所以粗具菲酌,叩恳座下,万乞念我父亲旧日交情,无外小侄是幸。”张类村道:“贤侄你央我作文,就失打算了。我一生不会说假话,我原是个八股学问,自幼念了几篇时文,进了学。本经颂圣的题目读了八十篇,场中遭遭不走。那四经不曾读。《通鉴纲目》看了五六本子,前五代、后五代我就弄不明白。如何叫我作古文?前二十年,就不会作,即令作出,必带时文气。如今又老、又惹气,只怕连时文气息也不能够有哩。贤侄为何不央你程大叔?他的古学渊深。只因他性情好古,怕见时文,所以他不曾高发。唯你娄老师家传,经史古文固要淹贯,究之举业功夫毫不间断,此所以桥梓继美。他如今济宁做官,远水不能解近渴,一定该央你程大叔。”绍闻道:“只因小侄一向所为失正,程大叔性儿刚直,小侄不瞒二位老伯说,竟是胆怯近前。所以今日不敢相央。”张类村道:“我替你央。”苏霖臣道:“贤侄未曾央他,不如老兄你作了罢。”张类村道:“你只管写你的金,包管有一通好屏文就是。老朋友还有几个哩,说句话难说他不作。我再把家中老药酒送上一坛,他不作,舍不的我哩酒。”苏霖臣道:“若论写屏,也要费个商量。我的字不堪,如何写的?”张类村道:“我不敢作文是实话,你不敢写屏是假谦。你能写得两家字,一笔王字,一笔赵字,谁不知道?省城各衙门对子,各店‘经元’‘文魁’匾额,那不是官长请你写的?我只怕你眼花,下笔看不真作难。”苏霖臣道:“若说衙门对子、匾额,那不过是应酬字,肥润光泽就是好的。昨年钦差大人在西街尤宅做公馆,县公请我写对子。大人过去,尤宅请客,就趁这对子。那一日两席客,没人不夸这对子写的好。我身上只是肉麻。论起来,他们夸的是本心,我心里难过是真情。各人自己良心,如何能昧哩。”张类村道:“字学我不在行,人人俱说你的王字好,比你写的赵字还强。”苏霖臣道:“这一发难为死人。赵松雪的字,我虽说不会写,去今不远,我还见过他的帖。若王字,并不曾见过他的帖,何凭空的羲献起来?”张类村道:“我见你案头有王字帖,都写的极好看。”苏霖臣道:“墨刻铺子里,单张八个大钱,裱成的五十文。那就是帖么?老侄,叫我写屏,要难为我出汗。”张类村道:“此处没朱砂,雄黄也为贵。只要写的肥,就壮观。”张类村又向绍闻道:“还有一宗话要商量。这屏文后边落谁的款,好顺着他口气作。”绍闻道:“既是老伯秉笔,就落上老伯款。若程大叔作文,就落上程大叔款也不妨。本是世交,自然言语亲切些。”张类村道:“十二幅围屏,摹本缎子泥金字,后边落上祥符县儒学生员某人顿首拜撰。不但你这个客厅挂不的,万一有人借去用用,或是公馆,或是喜棚,人家看见,还有传虎头鼠尾的奇景哩。”绍闻道:“文昌巷我外父的款何如?”张类村道:“休说什么科副榜用不的,就是什么科举人也用不的,都是些半截子功名,不满人意的前程。总而言之,上头抬头顶格,须写得‘赐进士’三个字,下边年家什么眷弟,才押得稳。这话原有所本:我尝听前辈人说,有一位老先生由孝廉做到太守。晚年林下时,有人送屏幛的,要请这位先生的衔,老先生断断不肯。子弟问其故,老先生道:‘我读书一场,未博春官一第,为终身之憾。屏幛上落款,只写得诰授中宪大夫,这赐进士出身五个字白不得写。我何必以我心抱歉之处,为他人借光之端?’此虽是这位老先生谦光,亦可见举人、副榜、选拔、岁荐的功名,只可列与贺之班,不可擅撰文之位。若是秀才,不是每况愈下么?”苏霖臣道:“依我说,有一个人落的款,写上娄潜老,岂不是一事而三善备么?第一件,赐进士出身;第二件,现做济宁刺史,可以写奉直大夫;第三件,与孝移公旧称莫逆,这个款,岂不是有情有绪?”张类村道:“很好,就是他。”
说话中间,珍错杂陈,酒肴互劝,席已终局。二公各承允而去。
到胡同小南院门口,张类村道:“我进去抱出小犬,大家看看。”苏霖臣、谭绍闻门外等着。须臾,厨妪抱出一个丰面明眸的相公,望见二人,就跳着笑。苏霖臣接过来抱了,说道:“真正杜工部诗上所说,徐卿麒麟子也。”张类村道:“怕尿在苏二叔身上。”急令接过去,早已紫苏叶泡上童便半盏,兀自喜笑不祝苏霖臣代为欢喜。
厨妪抱的进去,三人同至胡同口作别。张类村与谭绍闻复回至小南院门口,绍闻回家。张类村依旧进小南院,直待日夕,方才回家。
此回单言类村、霖臣自道文字不堪入大雅之目,乃是虚中集益之道。有诗赞曰:片长薄技且漫夸,淬砺还需各到家;海内从来多巨眼,莫叫人笑井中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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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锦屏风办理文靖祠 庆贺礼排满萧墙街
日月迅速,光阴驹隙。自幼至老,犹云转瞬之易,由朔逮望,何止弹指之疾。绍闻庆贺之事,计议部署尚未周匝,早已初十日了。这张类村代浼程嵩淑作屏文,已经脱稿。苏霖臣写泥金,正思吮毫。都在封丘门内李文靖公祠内办理。绍闻即将济宁带回缎子,拣了大红颜色,叫针工照屏裁幅,分为十二。
苏霖臣界了格式,算了数目,将泥金写成。果尔文拟班马,毫无应酬之气;字摹钟王,并乏肥腻之形。这是单候临期往送的,自不待言。
单说满相公心中有搭棚一事,前五日到谭宅。那杉木长杆、苧麻细绳等粗笨物料一齐运到。并带的盛宅照灯、看灯、堂毯、堂帘、搭椅、围桌、古玩、法物,俱是一家不烦二主的。绍闻又将济宁未售之绸绫,取出来绑结彩球。整整的三天工夫,把谭宅打扮的如锦屋绣窝一般。门前一座戏台,布栏干,锦牌坊,悬挂奇巧幛幔,排列葱翠盆景。这未演戏之日,来看的人,已轰轰闹闹不休了。
本街冯健到姚杏庵铺内,商量出一桩事体来。姚杏庵道:“谭宅这宗大喜,我们一街上人,都是沾光的。但戏是堂戏,伺候席面,把街心戏台闪空了。本街老老喲喲以及堂眷,看见这样花彩台子,却没戏看,只听院里锣鼓笙管,未免有些索然减兴。我们何不公送一班戏在台上唱?盛宅昆班专在厅前扮演,岂不是互济其美,各擅其妙?”冯健道:“咱先商量那个班子哩。”姚杏庵道:“绣云班何如?”冯健道:“绣云班如何肯给咱唱哩。那是走各大衙门的,非海参河鲂席不吃。咱萧墙街先管不起一顿饭。况且老爷们一个小赏封,就抵民间一台戏的价钱,那绣云班还会眼里有人么?”姚杏庵道:“正旦、贴旦委的好看。咱商量个众擎易举,合街上多斗几吊钱,趁谭宅这桩喜事,唱三天,咱大家喂喂眼,也是好的。”冯健道:“那两个旦脚儿,都是内书房吃过酒的,那眼内并没有本城绅衿,何况咱这平民。犹之京城戏旦,开口便是王府,眼里那的还有官哩。咱不过只寻一班俗戏,热闹热闹就是。”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因此又想了民间一个戏班,叫做梆锣卷。戏旦是乡间有名的,叫做鹁鸽蛋。二人来与绍闻商议,绍闻道:“高邻盛情,感谢不荆但舍下已有了一班,尚恐照顾不到。若两班,实实周章不来。”姚杏庵道:“俺两个在铺内,已酌度明白了。一个班子厅前唱,闪下街心没戏,岂不空了街坊?太太荣寿,俺们情愿尽这一点穷心,只用现成台子,其余一切饭食戏钱,灯油蜡烛,府上只如不知晓一般。”冯健道:“谭相公若不受这戏,我就要写一张状,告相公舍近就远坑杀街坊事。”三人又大笑起来。绍闻至此处,也难更说那不应允的话,只得作揖拜领,二人欢忻而去。
到了十四日午后,忽而戏筒戏箱捞来两车,一班梨园,径到谭宅。宝剑说:“少爷、夏爷、满相公就到。”这绍闻忙叫抬搬东厢房。
不多一时,盛希侨,满相公,夏鼎——换了吉服,一同到了。绍闻迎至客厅。盛希侨道:“本拟明日献戏把盏,与老伯母上寿,我等的急了,所以今日早来。请出伯母行礼。”绍闻道:“本拟明日有客,此时内边诸事多未停妥,通待至明日行礼罢。况且一说就有,也不敢当的要紧。”夏鼎道:“明日迎屏时一同行礼更好。”满相公道:“恭敬不如从命。”盛希侨道:“也罢。就先开戏。”
老副末拿的戏本上来请点戏。盛希侨道:“就唱你新打的庆寿戏,看看你这串客的学问何如。明日好敬客。”
果然上场时,演的《王母阆苑大会》,内中带了四出:麻姑进玉液,月娥舞霓裳,零陵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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