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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吉道:“王中的事,表弟慢慢的想法子。我的事,只要你紧紧的出个妙策。”绍闻笑道:“表兄什么紧事?”隆吉道:“你舅这十三日生辰,表弟去不去外绍闻道:“年年是去的,外甥岂敢忘了舅的生日。”隆吉道:“你妗子十五日生日,表弟去不去?”绍闻道:“又岂有不去之理?我小着时候,时常与你姑娘一住三天,到十六日回来。我还记的,表兄更记的。”
隆吉道:“这做生日一事,你舅、你妗子老两口,如今大不合。这该怎的处?”绍闻道:“还照常年旧例,老夫妇有啥不合哩?”隆吉道:“如今曲米街邻居比舍、街上铺户,要送戏哩。十三日早晨就有戏,要唱到十五日。夫妇双庆,送锦帐、鼓乐、炮手。”绍闻道:“舅与妗子,幼年不是富厚日子,至如今生意发财,与表兄买了两所市房,五顷多地,菜园一个,又有孙子孙女。街坊有这美意,老两口坐在张灯挂彩棚下,吃一杯乡党庆寿酒,看三出吉祥戏,也是我舅渡江涉湖挣的钱,儿子借这个光彩尽一点孝心,还有什么难处的事?”隆吉道:“你舅断断乎不依的。才自汉口回来,街坊就有此一轰,你舅不敢承当。街坊只管出约单。你舅知道了,黄昏里热了一钴酒,把我叫到账房里,说起这宗话。我斟上酒,老人家吃着,开口道:‘这一铺张,董的人情大了,你一个人掌柜,又要还人家礼,又要打探人家喜事,顾的应酬,顾不的生意。我老了,你宗宗要亲自到。又怕误了人家礼节,又怕得罪人,将来还怕那日子吃亏。不如自己备上一席菜,煮上一锅面,我吃了我心里受用。我不愿意叫你在外边人家事体上慌张。’”绍闻道:“我舅是疼儿心肠。表兄你该说:‘送礼不过是本城,关厢里就少了。不过留下庆寿的礼簿,逢着人家的事,午刻到,未时回来,外边不误,自己也不误。爹爹只管放心。’礼尚往来,难说闭住门吃饱饭,也不是人生一世的光景。”王隆吉道:“我也是这样说,你舅总是不依。你舅说着,就眼里噙着泪,手里擎着酒,一声叹道:‘我的日子不是容易的。自幼儿(贝青)的产业薄,一年衣食都有些欠缺。从街上过,看见饭铺酒肉,心中也想吃,因手里钱短,把淡唾沫咽两口过去了。这话我一辈子不曾对你娘说过。做个小生意,一天有添一百的,也有一天添十数文的,也有一天不发市的,间乎也有折本的。少添些,我心里喜欢,就对你娘说,哄他同我扎挣;折了本钱,自己心里难过,对你娘还说是又挣了些。人家欠账,不敢哼一点大气儿。后来天随人意,生意渐渐的好了。你在姑夫家念书,先生、姑夫都不愿意你回来,我岂不知是好意,只为十两身钱,就狠一狠叫你下了学。本钱渐渐大了,学出外做生意,到江南,走汉口,船上怕风怕贼。到大地方还有船多仗胆,偶然到个小地方湾了船,偏偏岸上有戏,人家男男女女欢天喜地的听唱,我在船上怕人杂有贼,自己装的货船两三只,又怕水手就是贼,一夜何尝合过眼。单单熬到日头发红时,我又有命了。又一遭儿离汉口不过三里,登时大风暴起了,自己货船在江水里耍漂,眼看着人家船落了三只,连水手舵工也不见个踪影。如今看见咱家孩子们吃肉穿花衣裳,心里委实喜欢,心里说:你们享用,也不枉你爷爷受半辈子苦楚。若是门前搭台子唱戏,说是我生日哩,我独自想起我在江湖中,不知那一日是周年哩。到明日十三日,只以孙娃们跟我一桌儿齐吃起来,任你摆海参,燕窝,猩唇、豹胎的席,我挣的,我的儿孙外甥儿吃,我心里自在。但说唱戏,那是外局,我不愿。’”绍闻道:“舅既如此说,俱是他心肝眼儿的话,就照着这行。”隆吉道:“你妗子又不依”的。你妗子说:‘受了半辈子淡泊,如今发了成万银子的财,十三日你爹爹生日,有客做生,过了两天我生日,吃尸气肉,喝洗唇子酒。俺娘家几门子人,都来当客封礼,我受不哩这残茶剩水。不如一遭儿做生日,唱上一台戏,摆上一二十席莱,也不说是爹是娘。看我说的是也不是?’”绍闻道:“这说的也有理。慢慢劝着,好事儿不弄出参差才好。”隆吉道:“我不敢劝,再劝时,你妗子连我也夸起来。我说爹爹江湖受了苦,才说了一句,你妗子说:‘我在家也操了心。若不是我生的好儿子,依我擘画,他在外,儿子在家乱嫖乱赌,把他的苦瞎搭了,还气出病来。’”绍闻道:“妗子此说也有理。毕竟该依那位老哩行呢?”隆吉道:“我向表弟领教,该照那一说儿行。”绍闻道:“该照舅说的行。”隆吉道:“照你舅那一说行不下去。你舅说的是内心苦楚,你妗子说的是外边势法;你舅说的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你妗子说的是众人众话。”绍闻道:“还有谁哩?”隆吉附耳低声道:“当日认的干亲,姑姑姨姨齐撺掇,老鸦野雀都拣旺处飞。我外爷曹家一大户,当日并不认的远门子舅,今日都要随分子送戏。才说你舅不甚愿意,那些远门子舅,还没我岁数大,一开口便骂我:‘休听那守财奴老姐夫话!’就是本门子舅,都是好热闹性情,怎比得你舅,再不敢管俺姑夫事。他时常说:‘咱是小户生意人家,你姑夫是官宦读书世族,他家的事,咱隔着一层纸,如隔着万重山。’表弟,你问俺姑夫的事,你舅曾搀过一句话否?如今我家是小户,可怜我舅家更小户,单只仗着族众,便是大家。当日做小生意时,没人把我当成外甥,今日少站的住了,就新添许多族舅。表弟,我央你与你舅商量,劝的老人家回心转意,胡弄台戏,挂上几幅绫条子,摆上两盆花儿,扯上一匹红绸子,吊上一对纱灯,就把亲戚打发的喜欢。不过花上不满百的银子。好席好酒,他们就说我王隆吉是个孝子,做下光前裕后的大事。表弟今日是你舅得意的外甥,就央表弟去,一劝就行了。省的老人家屈心,再没人知晓。表弟能说的两位老人家和谐,也算外甥一点真孝。”
谭蝴果与隆吉同见王春宇,委曲婉转说了一番。王春宇回心欢喜道:“我的心,只有一个人知晓,就叫他们唱去。省的人不明白,还说我是舍不的钱,只是胡搅。可怜我王春宇若仍是当年精穷,谁做生日哩?何况于戏。我再没的说,夫妇同庆遮遮外人眼目,免免外人口舌罢。可怜我这小户人家,亲戚除了你家,别哩俱是昏天黑地,更可怜他们还自认为聪明第一,岂不恓惶的叫人死去么?唱唱唱,没甚说。外甥你回去罢,到那日早些送娘来看戏。我有一句要紧话:兴官才进了学,不要叫他来,休叫他在这俗场子上走动。我不唯不怪他,我还喜欢他。”
果然到了十三日,谭绍闻置下寿仪,同母亲坐车而来。行了外甥祝舅氏之礼,与舅氏照客。到晚,母亲住下,绍闻回去。
到了十五日,绍闻又置下寿仪,坐的车来。行了外甥祝妗子之礼,妗母曹氏喜欢的了不的。又照了一天客,晚上同母亲坐车而回。
三日已完,一切邻居街坊,无不夸王春宇大爷果然舍的钱,酒是好酒,席是好席;王隆吉相公孝心感动天地,一天晴似一天,无冈无雨,整整的热闹了三天三夜;谭念修老爷,虽说是绅衿,真正眼孔不大,不论贫富高低人,俱看到眼里,将来要中状元、探花。这些人直夸了十来天,方才淡淡的歇了。
内中就有细心人说,没见谭家新秀才看戏。偏有人说:“我亲见新秀才来了,他是个十四五小孩子,在家里陪那女客哩。”正是:堪怜阛阓蓬麻,随意高低谤与夸;莫问市上真有虎,须知杯中早无蛇。
海楼缥缈仙三岛,驿路宽平鬼一车。
静坐许由河畔草,东风入耳不妨赊。
不言王隆吉椿萱并庆,单说谭绍闻在舅氏家尽了贤宅相之谊,十五日晚上坐车而回。到胡同口转弯将进后门,月色大明,只见两个人站在门边。车到时,一个人望辕叩首,响腾崩角。
绍闻急下车来,那人细声喊道:“救我!救我!”仔细一看,乃是夏鼎。旁一个人,像是公差模样,却不言语。
绍闻道:“这是怎样说呢。”夏鼎道:“有句紧话,须得空闲处细说。”绍闻扶持母亲,自进后院。身上钥匙袋儿,有后书房钥匙一把,绍闻前行,那两人跟定,开了书房门,绍闻让两人先进。那人道:“老爷先行,小的不敢。”绍闻走到屋里,二人走进,先磕了头,绍闻扯住,说:“我去取个灯来。”
夏鼎道:“不用灯照,事急,说了罢。”绍闻道:“坐下讲。”
夏鼎道:“站着说罢。我住道台衙门,蒙门上梅二爷抬举,赏了一名买办,我真真是公买公卖,不弄官家一个钱,不强拿铺户一个钱货。不知怎的梅二爷听了闲言核月帐,这一月适少了七两八钱四分银子不对头。大少爷你想,银子整出碎使,那秤头上边,怎能没个兑搭?自古道攒金会多,分金会少。这一月五七百两,如何能一个卯眼儿下一个楔子哩?门上梅二爷性情,开口是个锁字,说:‘锁了!’交与这个朱头儿押祝晚上送库官宋老爷打二十板子革了。我说小的赔出来就是。梅二爷把转筒一扭关了,不得再回一句话。少爷可怜我,差是不愿意住了,只求救一救,免二十板子。”绍闻道:“我如何救你法。”夏鼎道:“大老爷曾差梅二爷修坟院。只用少爷一句话,或用一条字儿,就免了。”绍闻道:“衙门如何可通字迹呢?”
夏鼎跪下,那个差役也跪下,说道:“小的押着他,他央小的,瞒上不瞒下,黄昏出街来央少爷。少爷只到衙门一走,少爷即把事完了。小的为朋友心也完了。少爷想情。”夏鼎道:“我脖子里还带着锁哩,大领子遮着,黑夜里急切看不见。链子藏在怀里。少爷不信请看。”将手一松,那铁链子忽刺一声,面前就是一大堆。说:“少爷不承当衙门走一回,我就跪死在这里,不过污少爷一块土。”
谭绍闻是心慈面软的人,当下又没法子开脱,只得承许。
二人磕头而起,说:“等不得二鼓,少爷要早到。”二人去讫。
这绍闻作难,直愁了一更。将欲失信,夏鼎跪前跪后,情亦可怜;将欲践约,这道大人向来雅望,一旦看成下流,况且事必不能行。只是小人急了,也不管人家身份体面,只是个奴颜婢膝,难人以万不可干之事。明日何以对儿子。
千难万难,瞒了篑初?独自骑一匹马,说往娄宅问个上京信儿,径上道衙而来。恰逢一群衙役搀着夏鼎上酒馆吃浇臀酒。
绍闻一见,拨马而回,心中想道:“古人云,不可一日近小人,真金石之言。回家好对篑初说,他日做官立朝之道,视此矣。”
却说夏鼎责革之后,追缴七两八钱四分银子完款。他还有一向干没侵蚀银两,尚可度日。急乃棒疮平复,育谲狡难悛,私交刻字匠,刻成叶子纸牌版,刷印裱裁售买,以图作奸犯科之厚利。后来祥符有人命赌案,在夏鼎家起出牌版,只得按律究拟,私造赌具,遣发极边四千里,就完了夏鼎一生公案。若必穷形极状,以快看官疾恶之心,未免有亵笔墨,且失著述家忠厚之意。
要知谭绍闻与娄朴、盛希瑗怎的上京,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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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回 盛希瑗触忿邯郸县 娄厚存探古赵州桥
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合伴娄朴,准拟正月初六日赴京入国子监肄业。年内,盛希侨已将肄业缘由,在祥符县递呈,申详学宪,知会抚台,办好部咨。俱是旧识钱万里包办,满相公跟随,酌给笔资。单等过年启程。
盛希瑗盘费,都是老母所藏宦囊,那有不满给小儿的。至谭绍闻盘费,当疮痍少平之后,不能无藉周章。年内外,王春宇送银八十两,巫家送来二十两。孔耘轩、张类村与侄张正心、程嵩淑、苏霖臣亦得各有赆仪。
初二日,绍闻及篑初同诣道署叩节,禀上京肄业之期。观察道:“成均肄业,亦是上进之阶。留心北闱,能以考中,则春闱在即,可省来年冬春跋涉之苦。篑初侄怎的读书呢?”绍闻把父执张类村课诵,外父孔耘轩批课,一一详禀。观察向篑初道:“每月课艺十五六篇不等,即以原稿原批送署,我还有擘画你成人的话。我吩咐门上,一到即传,断不至守候费时。”
即叫梅克仁说明,梅克仁答了个“是”字而去。观察道:“我还有京邸亲戚书札,明日送去。到京看封皮签子投递。”话完,绍闻父子辞出。
到了次日,书禀四封,赆仪一百二十两,送到谭宅来。这街坊邻亲路菜微赆,又受了几家。到初五日晚夕,母亲王氏赏了家饯酒席,绍闻嘱了家务,合家劝些保重话头。
到了起程之日,绍闻跟的双庆,又收了一个家丁名叫华封。
皮箱竹笼,被套衣褡,装在车上。篑初王象荩跟送,到了盛宅。
见节方毕,娄朴来到,跟人两个,也见了节礼。希瑗跟了家人两个,旧随两个,共四人。盛希侨雇大车五辆,已订明谭、娄不必另雇车辆,共合一帮。
盛希侨设了酒席,娄谭并坐上面,篑初打横,盛氏兄弟对坐相陪。厅上劝酒嘱话,门首捆载箱笼。早饭毕,宾主同出大门,娄谭向希侨作谢上车。希瑗又与哥哥说了几句秘商的话,作揖禀辞,也上了车。各家人等希侨回转,方才上车。车夫一声呼啸,五辆车鱼贯雁翔,出了祥符北门而去。
过黄河,走封丘、涉浊漳,一路无话。单说到邯郸县,恰遇京上下来钦差上钟祥去,将关厢店口占了一半。这盛希瑗五辆车,自南而北,因看店的人到的早,已经讲明牲口草料、主仆饮食,店主与家人门前等候。及车到时,占了上房五间,陪房六间,马棚四间,一座店几无空闲之处。剩余之房,到日夕时,有两个挑担行客困无店可住,情愿多出店钱。店小二见无甚出息,不肯容留,那人只得走开。
及日将落,有个少年孤客,骑了一头骡子,行李甚重。店小二拉住牲口嚼环硬往内拉。那少爷还要往北寻店,店小二道:“北头住了钦差,那有闲房。”说着拉着,已到院子中间。
少年只得下了牲口。先问店钱,店小二道:“一州无二例,上房爷们怎的,你也怎的就是了,难说多要一个钱不成。”一面说着,一面送脸水,提茶壶。那少年洗手漱口已完,少歇一会,便喂牲口,问料麸草价,店小二道:“一个牲口尽喂管饱,总是一百大钱,水钱两个越外。”
傍晚时,店小二提一壶水,到少年住房,笑道:“爷请客罢?”’少年道:“我这里没朋友,请什么客。”店小二道:“请堂客。”少年道:“家兄在柏乡县开京货铺,怕他知道了,我不要。”店小二道:“管保中意就是。”少年道:“院里人多,不要如此。”
上房谭、盛、娄三人听的明白,都说可谓少年老成。闭了上房门,品评起墙上的旅吟来。说这一首苍老奇古,笔力不弱。
又说这首闺秀诗,婉丽姿态,淡雅辞采,自是一首好诗,惜题于店壁,令人有芳卿之呼,是自取没趣。又照烛看墙角一首,令人捧腹,乃是和女郎诗,强押韵脚,百方赶趁,犹不自知其丑。正谈论间,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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