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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耿怀忠是造成张家满门冤屈的罪魁祸首,但他已死,死无对证所以此次首告,并非为了张家翻案,只是障眼法而已。湘河决堤一事,何镇就是元凶,闻弦意遇害,更是他一手策划的。闻绍是个好孩子,在张家和闻家之间,他做出了选择,他要用自己的命,亲手将杀父仇人送入地狱”,说到这里,萧简眼中滑过一丝悲悯。
“现在定兴卫刚大捷归来,声望甚高,皇恩眷浓,况且何镇向来得陛下青睐。如今闻弦意被灭口,若不以张家冤案为契机,根本就撬不动陛下的心。一旦怀疑的种子被播下,再拿出闻弦意留下的证据,咱们便有了三成的把握”,他低声说道。
沈月明惨然一笑,道,“为了这三成的把握?就送了闻绍的命,阿简,值得吗?”。
“他觉得值得,才是最紧要“,萧简正色地说道,“闻绍出身世家,自幼金尊玉贵,后来家中遭了大难,跌落尘埃,但他亦有一身傲骨。若非闻弦意搭救他于危难之中,再继续那般没有尊严的活着,对他而言,才是最难捱的。况且他幼承庭训,深谙受人恩德千年记的道理,早将闻弦意视为再生父母,这便是,他一心求死的原因,以命相搏,为他复仇,是对闻弦意最大的缅怀和敬意”。
沈月明看着他,呆了半晌,方才问道:“如果说闻绍这样做,是为了替闻大人报仇,那么”,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简,你对这事如此上心,又是为何呢?”。
萧简面色微僵,静默良久,久到沈月明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见他幽幽地说道:“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她一拍脑袋,突然恍然大悟,脱口道:“阎阙”。
轻若飘絮的雪花零零落落地从半空中洒下,任凤池披着一件黑色斗笠,站在竹亭中已有半盏茶的时间,管家弯了弯腰,说道:“大人,夜深天寒,您还是进屋暖和暖和吧”。
白皙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圣旨,明黄色,真是很有些耀眼。
闻绍的案子轰动京城,这几日朝野上下,市井街巷议论纷纷,京兆府尹杨彦文是个滑不溜丢的主儿,刚接了案子,转身便丢给了刑狱司,皇上对此事讳莫如深,一道圣旨下来,竟然任命他为刑狱司的督司,主理此案。
汪澜成为了督抚司的新任督主,他素知此人外表阴柔无害,实则铁血狼心,手段奸诈残忍,上次籍扳倒顾恒之一事,渐得圣宠,是个极为难缠的人。
“老成,知会钱讯一声,去查查京兆府尹杨彦文的家底儿,平白丢了个屎盆子,还要劳烦本督主给他擦,总得留下点什么吧”,喝完手中最后一口酒,碧玉色的酒杯随手一晃,直接丢入池中,刚开始融化的冰面,顿时被砸了一个窟窿,任凤池拢了拢衣袖,缓步回房去了。
“威武”,低沉的声音响彻刑狱司大堂,两个皂衣差役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闻绍勉强睁开双眼,刚好看见堂上匾额写着“明镜高悬”,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高悬是没错,是不是明镜?可就难说了。
任凤池身穿正二品藏青色的官服,脸色肃穆地端坐在上,惊堂木一拍,沉声问道:“下为何人?因何事敲击登闻鼓?”。
闻绍费力地以手代脚,爬上前两步,低声说道:“启禀大人,在下闻绍,乃前宰辅张云疆之长孙,工部侍郎闻弦意的养子,现状告前吏部尚书耿怀忠诬陷忠良,平武侯何镇为虎作伥,与耿怀忠狼狈为奸,致使我张家满门被抄,九族尽灭。二告,平武侯何镇,暗中派人在湘河上游拦坝蓄水,后又炸毁堤坝,导致湘河决堤改道,酿成巨大水患,消耗国库银两赈灾,最终使得前线军费吃紧,物资短缺,沈老侯爷战败身亡。三告,平武侯何镇,唯恐事情败露,杀人灭口,在我父回京路上设下埋伏,致使我父遇刺身亡”。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就连两旁的差役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任凤池双眉微凝,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饶是他见惯大风浪,也觉得头疼不已,陛下真是派给他一个好活儿。
看了闻绍两眼,只见他面无血色,眼下发青,呼吸声短而急促,似有破鼓扯拉之音,便知这孩子已被重伤心肺,没法活了。他忽然问道:“世人皆知敲击登闻鼓的规矩,你一共敲击了多少下?”。
一旁的典刑官立刻出声回禀道:“启禀督司大人,闻绍总共击鼓四十九次,按律当杖责四十九下,现已全部执行完毕”。
任凤池闻言,冷笑道:“倒是本官孤陋寡闻了,没想到刑狱司的责罚竟重过督抚司,区区四十九下杖责,就能将眼前这人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当真是好手段”。
典刑官闻言,浑身一震,他心里自是明白,的确是下手重了,但上峰交代下来的事情,又不能不办。谁曾想,这新上任的长官居然会当众戳穿他的小把戏,越想心越惊,忍不住打起哆嗦来。
所幸任凤池不再理会他,只是缓缓说道:“闻绍,你可知,这四十九下杖责,足以要了你的命,此案就算是到了刑狱司,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难道你不后悔?”。
闻绍惨笑两声,摇摇头,说道:“学生早就是孤魂野鬼,家中至亲,父母叔伯皆含冤而死,在下苟延残喘如同行尸走肉,所幸父亲高义,能让学生得到片刻安稳,如今他受奸人谋害,学生拼死想要为父亲申冤报仇,如今心事未了,九泉之下亦无颜相见,只能硬撑到现在”。
叹了口气,任凤池言道:“只是你面色发黑,嘴角乌紫,双耳溢血,定是内脏俱损,恐时日无多了”。
“若是能沉冤得雪,立死何妨?”,闻绍仰面抬头,掷地有声地答道。
任凤池闻言,微微动容,记忆中也曾有一个人这样说过,如今他的坟头早已杂草丛生,荒芜破败了。
“闻绍,耿怀忠暴毙于天牢已有数月,死无对证,证难通天。平武侯何镇执掌一方军权,世袭勋贵,乃定兴卫的主帅,若是你胡乱攀扯,栽赃诬陷,立刻便将尔当场杖杀,尸身丢入乱葬岗喂狗,你可要想清楚再说”,任凤池一字一句地说道。
闻绍挣扎着立起身子,大声说道:“当年我祖父在云州担任布政使时,每日银钱往来,账目造册皆由布政副使耿怀忠打理。云州当地有一纸铺,掌柜名唤胡越,此人有一绝活,能将数十张纸,层层相叠,拼接成一张完整的纸,且毫无破绽可寻,旁人用起来,只当做一张纸”。
任凤池闻言,心中不由一动,多年前的一桩旧案,浮上心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想来不过是民间一匠人的谋生之法,又何足为奇?”。
闻绍的脸色苍白如雪,精神有些萎靡,他早已油尽灯枯,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全凭着胸中的一口气罢了,“耿怀忠正是利用胡越的这门手艺,先将正常无误的账目写好后,再命胡越将其覆在伪造的账目之上,只留下签批画押之处,待我祖父核对账目后,押印签章,实则却是直接签批在伪造的文书上。待到账册押运回京后,面呈当时的吏部侍郎,如今的平武侯何镇”。
说到这里,闻绍的喘息声甚重,剧烈的咳嗽几乎快让他昏了过去,他咬咬牙,强忍着翻滚的血气,继续说道:“何镇收到账册后,便将表面的正确账目取下来,只留下那些伪造的文书,还有我祖父的亲笔签名,上面不仅记载了大笔的银钱支出,甚至还有兵器铸造的记录,祖父因此百口莫辩,获罪全族……”。
他说得慢,但任凤池心中却早已将他所说的内容,来回盘复几次,毫无破绽,严丝合缝,可信度极高,“你方才所说,有何证据?”。
闻绍点点头,低声说道:“胡越几年前失踪,恐怕已被耿怀忠灭口了。总算是苍天怜悯,学生找到了胡家的后人,可用祖传之术复原账册,大人只需派人前往提调司,找到当年的那些账册,即可真相大白”。
提调司执掌天下的邢狱证据,所有案件审结后,各类证据连同卷宗一并移交提调司,造册编号,三核三对,确保绝无遗漏,真可谓是铁证如山,绝无造假的可能。
任凤池闻言,沉默良久,挥挥手,一众衙役上前将闻绍抬了下去。
刑狱司后堂,“老钱,此事你怎么看?”,任凤池一边踱步,一边问道。
钱讯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与左指挥使汪澜阴柔俊美的长相不同,普普通通,一团和气,放在人堆里,顷刻就被忽略了。他自少时起,便一直追随任凤池,这次调任刑狱司,他也一并跟了过来。
沉吟片刻,钱讯说道:“闻绍所言多半做不得假,多年前,属下在云州办案的时候,的确也见过类似的民间技艺,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因而印象极深”。
任凤池冷笑两声,道了句:“耿怀忠已死也就罢了,咱们是该会一会何侯爷了,这位朝廷新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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