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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摆了摆手,下面守备和几个士兵便即让了路出来,待这军官走向杨吉之时,阮元方才看见他面貌,只见他面色黝黑,数条被海风吹出的纹路遍布脸上,胡须头发,尚无白色,大概四十来岁年纪,想是长年临海迎风,方显得苍老了些。可即便如此,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竟似双瞳之中,也有波涛万顷一般。杨吉只在乾隆面前见过如此凌厉的眼神,此时相见,心中又怎能全无惧怕之情?和这军官四目甫一相对,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他看着杨吉,缓缓说道:“这位客人,凭心而论,方才他们几个不愿付钱,确是有些不合情理,这些事我做总兵的,自有处置之法。但你方才言语,污秽不堪,我等却如何不怒?我执掌定海镇两年,本镇军士凡有海警,必全力以赴,日夜不歇,平日对县城乡邑中百姓,也不曾侵犯分毫,怎得到了你口中,便成了和那海寇同流合污之人?今日我可以饶你一命,不让我手下加害于你,但你也必须过来,在这军旗下叩头谢罪,告诉这里军士人等,你方才所言不堪之语,乃是你所杜撰,全无实据,我定海镇清白为国,可不能容你恶语相向!”
“你说你清白,便……便清白了?你也不问问海边的渔民,你们官军过境,把他们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说什么清白,你……”杨吉印象之中,海疆军士便尽如先前渔民描述一般,又怎能相信这军官的清白之语?
“妈的,今天老子非打出你最后一口气不可!”后面那守备越听越怒,竟连前面军官的话都听不下去了。可这边军士,却似乎素来崇敬这位二品军官一般,虽是义愤填膺,却迟迟不敢真正动手。
“各位且住!李镇台,若是看在在下面子上,能否饶过他一命呢,这道歉的话,交由在下来说,李镇台可满意?”各人循声望去,竟是阮元的声音。
这二品军官听了阮元之语,也颇为诧异,道:“你又是何人,又怎得知我姓名?”
阮元也走上前,对这二品军官躬身拜道:“若是在下所记不假,将军是姓李,双名长庚,表字西岩,现任的定海镇总兵,在下说得可对?这位朋友是我家人,原是见的世面少些,冲撞了各位,还请勿怪,若李将军还是不愿放过他,在下以这两份牒牌代他受过,为各位道个歉,各位可还满意?”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好不容易摸索出的文牒诰敕和学士令牌,交到这二品军官手上。
这军官确是叫李长庚,听了阮元一番话,心中暗暗吃惊,也渐渐认定,眼前之人绝非凡人,待得打开文牒时,只见文牒之上,数行官衔写得清楚,乃是“赐进士出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文渊阁直阁事,南书房行走,提督浙江全省学政阮元”,官衔之旁,乃是朝廷印玺。细看这份文牒,官职详尽,用语正规,绝非常人可以伪造。
再看阮元神色,只觉人虽文弱了些,可一股清秀的文人之气,绝非庸夫俗子可以学得,又兼方才他脚步沉稳,语气从容,若不是长年为官之人,怕是无此修养。想到这里,李长庚已然深信不疑,眼前之人,就是浙江学政阮元。他虽是正二品武官,可按清朝惯例,只得与三品文官同级,忙躬身回拜,道:“下官李长庚,不意今日在此得遇阮学使,实在幸甚。既是阮学使出言相求,那今日之事,我等自然可以不再追问,还请学使放心。”
不想阮元却摇了摇头,道:“李将军,方才我这家人所言,也确是鲁莽了些,他在海滨多见流离失所的渔民,又不知他们与定海镇有何干系,是以误会了各位,还请容我赔个不是。”说罢,走到李长庚身边那杆定海镇军旗之前,躬身拜道:“各位定海镇将士,几年之内,海警频发,各位竭诚为国,不顾生死,实是我阮元最为敬重之人。只可惜眼下朝廷官军,良莠不齐,是以其他镇道,多有不顾军纪之人,坏了浙江军队名声,竟牵连得各位也为之受累,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我便代我这家人,为各位赔个不是,今日各位饮食开支,也一应由我支取,还望各位不要再责怪我这家人了!”说罢,阮元摘下便帽,对着那军旗躬身一连三拜。面前军士回想起来,无论怎么解释,自己吃饭却不愿付钱,总是说不过去,也纷纷低下了头。
边上那守备也走了过来,对阮元道:“阮大人,在下许松年,也给大人陪不是了!方才本不该对大人的家人如此无礼,只是……只是……”说了几句,竟然渐渐哽咽,不知再说些什么为好。李长庚也走了过去,扶着许松年回座位坐下了,转过头来,似乎想说几句安慰阮元和杨吉的话,却也开不了口。
杨吉眼看各人相互道歉,如果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未免对不起阮元,也主动走上前对许松年道:“许将军,方才是我无知,以为你们和温州台州的官军一样,说了这许多不该说的话,是我要求你原谅才是。”许松年也点了点头,可阮元、杨吉和李长庚都看得仔细,他双目之中,竟渐渐有泪水流下。
李长庚看了,也不禁叹了口气,对阮元道:“你们若不嫌弃,就过来坐坐,这其间的事,我也说给你们听听,如何?”阮元和杨吉自不嫌弃,就近寻了个空位,与李长庚一同坐了下来,这才渐渐清楚,李长庚手下这些军士究竟经历了什么。
原来李长庚本也是乾隆三十六年的武进士,长年在海滨做武官,先前在广东、福建之时,正值安南国中内乱,海寇渐渐进犯海疆,李长庚当时便接连与海寇作战,屡立战功,也因此一路升了总兵,到定海镇来赴任。原本他也想着定海远离闽粤,海寇可能少些,却不想从嘉庆二年开始,海寇连连进犯浙江沿岸,李长庚只得与南方提镇一道,连日出外进行海上警戒。一年里也有些斩获,可每次上报浙江巡抚衙门,都未能得到赏赐,反倒是定海镇这边由于长年太平无事,军船年久失修,骤然出海,竟损毁了三四艘。李长庚等人又上报抚院,同样全无消息,无奈之下,只得与许松年等人自行出资,为朝廷赔补军船。
如果只是有功不赏,军船需要赔补,李长庚倒是也能咽下一口气,他家在福建尚有些赀财,原想着自己补了缺口,也就算了。可不想上一年的军饷,到了年底也不过发了一半,而嘉庆三年过了半年,杭州却只给定海镇支付了一个月的军饷,军士们连基本食宿都不得保障,又连出了两次海警,接下来几个月,只怕粥都喝不上了。眼看军士全然不得保障,李长庚也终于按捺不住,在半个月前带了这些军士,前往浙江巡抚衙门,要求巡抚玉德如数发饷。李长庚自也想过,迟迟不发军饷,或许是因为浙江有亏空之故,是以也没抱如数讨饷的希望,只想着哪怕支付三四个月的军饷,这一年大家节衣缩食,也总能熬过去。
可不想到了杭州抚院,玉德对发饷之事,竟然百般推托,反复告诉李长庚,浙江亏空甚巨,至今还有三百万两欠银未能补足,只有军官俸禄,可以发放一半,剩下的士兵饷银,只能到了九月之后,再支付一月之用,除此之外,嘉庆三年定海镇将得不到任何朝廷补助。
李长庚、许松年等人自然不服,一连上门恳求了玉德五日,可不管几个人怎么劝玉德,玉德就是不听,反反复复的对李长庚念叨亏空一事。直到第六天上,李长庚终知讨饷无望,才断了这个念头,身边官兵也知道李长庚已经尽力而为,也并无责怪之人。
可不想一行人东归之时,定海镇又出了变故,前几日松门海警,定海镇也有支援,可当定海官兵赶到之时,松门海寇早已撤离,回程途中,又有两艘军船因年久失修,损坏了一大块,其余军士勉力拖行才把船救回。其中一艘军船之上,备用的百只鸟枪尽数沉入大海,再也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即便是李长庚等人的俸禄,也不得不先赔补上了。听了这个消息,众人无不黯然,许松年素来英勇善战,在海疆之上多次负伤,从未因伤哭过一次,那一日眼看定海镇困境,竟然泣不成声。一行官兵愤怒之情也再难压抑,这日到了梁湖镇,原也没多想日后之事,只想着痛快吃喝一顿,又遇上店伴过来要钱,各人怒气再难抑制,终于爆发了出来。
说到这里,李长庚也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我从军以来,便知行军之要,军纪为先,可眼下这个情况,再说什么军纪,他们又哪里还忍受得住啊?是以这几日他们多有抱怨之语,我也任由他们说了出来,未加阻拦。却不想今日在这镇上,竟丢了面子,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阮元也安慰他道:“西岩兄,这番情境,却也难为你了。我平日也多知浙省文武官员境况,早知道西岩兄治军,最是军纪严明,军士虽苦,却也不侵扰百姓,当下浙江各镇,当以西岩兄为第一才是。”
李长庚道:“什么第一不第一的,说这些虚的做甚?你们或许也想问,我们军饷都发不起了,怎么还想着来这里吃饭?其实进来之前,我就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我先把今日的酒钱付了,以后……以后再从家里拿些钱过来补上吧。话说回来,今年福建的天,也好不到哪去,又能备得多少家赀出来?我眼下已想着,若实在周转不得,就只好向乡中富户高利借贷了,总是要把今年熬过去才是。”
杨吉听着,也不禁安慰道:“李将军,我明白了,你是个真汉子,方才对你不敬,是我错了。唉,眼下这个浙江巡抚,伯元也和他说过漕运的事,他就总是亏空亏空的,一两银子都不愿出。不想今日,连你们当兵的钱,他都要扣,这般过活下去,不简直是逼人做贼吗?”
李长庚道:“今年啊……只求今年海寇不要再来浙江了,其实说老实话,咱定海镇的官兵,有几个是贪生怕死的?海寇来了,都愿意上去拼命。可这是海上作战啊,和陆上那所谓排兵布阵,所谓九地之变,全然不同,海上就只是这一片,平日就算习得些兵法,那都是陆战的经验,能用在海上的,十无二三。这海战排兵用计,在我看来,只在其次,第一的,应当是船炮之利才对。可眼下定海镇军船,大多有些朽烂之弊,竭力赔补,也只是我等自行出资,又能补得多少?枪炮也尽是些十年……甚至几十年前的老物了。船不快,火力不强,到了海上,便要吃大亏。可惜这些道理,做官的却大多不懂啊?”
阮元听着,倒也有些好奇,他随父亲学习兵法,却也都是陆战之用。这日李长庚偶一提及海战,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海战陆战,其实各有特长,却不能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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