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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第1页)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邢福双却接着他自己的话茬儿暴喝了一声:“那就让小的伺候您李爷呗!”话到人到,一条身影似那搏兔之鹰、逐鹿之豹,在不及一眨眼间已欺近李绶武的后腰,双拳一正一反、相互扣攒着的那柄匕首已然冲后心窝之处扎了去,只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说也奇怪,这小人却忽而像只泄尽了气的破皮囊般在半空之中一萎、一窝巴,“叭哒”一声俯面摔倒。李绶武扭脸详观,才发现这邢福双后脑之上多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来;逆势朝前望,但见先前那光头孩儿手里还摇转着他那只弹弓,道:“错不了他也是拍花贼一伙儿的,趁大叔你没留神就要动刀子。”说着,迎身走上坡来,一径走到嫚儿的娘面前,踮起脚尖,伸臂往上探,一探便抓住了嫚儿脚丫子,才温声哄道:“不怕不怕!拍花贼都死绝了,谁也不敢欺负你了。”说完,低头踹翻了邢福双的尸身,自他怀中抽出原先那封书信,反手递给了李绶武,道:“大叔!这信您还是自己送罢——他,是送不成的了。”

李绶武接过信来,止不住满头满脑的犹豫迷惑,暗想:这孩儿不过五六岁年纪,却有如此聪敏的资赋,高超的武功,难道也同九丈沟所藏者有些牵连?这么一疑想,随口便问道:“承你这孩子救了咱大伙儿的性命,敢问你是——”

“我是光头大侠欧阳昆仑。”

嫚儿看着这个光着顶脑袋,以大侠自称的孩儿,也听见身边三个大人愉悦、欢快,带点儿激赏也带点儿调侃意味的笑声,却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着实震撼着了。或者该这么说:她恐怕比那光头孩儿还要认真相信那句话里的形容词,“光头大侠”。

对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来说,这半日来的奇险遭遇已经太多太多,而且多过于太多太多平凡的人。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日后她抛家弃亲、跟一个从北京来的神秘拳师出走,从此再也没见过故乡和父母一眼的决绝行径是不是同这一段奇遇有关?我们也永远不会明白,等到中年之后的某个人生点上,她忽然开始不定时地发起一种罔顾现实、重返既往的精神性疾病的这件事又是否源于在这奇遇中受到了惊吓?

我们只知道她的确会说故事——据她说,这些故事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每当她说起故事来的时候,我们也就知道,她正在发作着那奇怪的病症了。在那些故事里面,只有一个人物(或角色)是有名有姓的,那就是欧阳昆仑。至于她自己,则是音义皆残掩不全的“m——r”——嫚儿,我们的彭师母。

30 聆听之资格

不论是居翼也好、邢福双也好、李绶武也好,但凡是在彭师母的故事里出现了有名字的人物,那些个名字都是我从其他的历史资料、新闻资料,或者不同领域的学术专著和我自己的生活旅途中或抽丝剥茧、或比对辨识而来。坦白说,他们都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因为他们都一如彭师母所叙述的一样,过于真实而令原本以写小说为能事的我几乎束手无策,只能照实垦掘、发现,并完成那复杂而庞大的拼图显像。

一九八二年冬的那一日,我和孙小六洗了一个痛快的澡,听来了嫚儿的这个故事。彭师母在说它的时候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她讲究声腔、语调、叙事首尾和穿插的技巧,更精谨地避免让一桩只发生在大半天之内、两三个场景之间的事件过于单调干涩,而添加了许多生动而不失真的形容词——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支被欧阳昆仑用光脑壳儿顶扭成“麻花儿果子”的匕首。

可孙小六却很是不同。他并不认真听这个故事——虽然他是那种会大声称道:“哇塞!彭师母的故事真!”或者“没听过比彭师母还会说故事的了。”这种马屁对于鼓师母并无作用,但是孙小六不隔一会儿说上这么两句,他就仿佛要浑身不对劲。

事实上他已经浑身不对劲了。我认为他完全没有进入故事——所以往往当彭师母还没说到如何精彩之处的时候,他就哗然赞叹着了;要不,就是当彭师母正说到重要关头,而气氛十分凝滞紧张的当儿,他竟然会抬头望一眼壁上的挂钟或者溜眼睇一下屋门外的动静——我自然看得出来:他是怕彭师父忽地闯回家——以孙小六怕他的程度而言,吓出一泡尿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这样聆听一个好听如此的故事,实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神品。但是,孙小六越怕就越是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对我来说,却正是巴之不得、求之不许的:彭师父毕竟回家来了。

精瘦枯削的一袭形影、佝偻挛屈的一副骨架,我们的“越活越回去大侠”彭师父从来就是这副模样儿。我每回在路上看见他都会冒出一个念头:这老小子大概一出生就是如此长相了。可是这一天我有了另外一个想法——可以说带着些许恐怖意味的——他不只是我已经见惯不怪的这一种长相而已。原因很简单,没几个钟头之前,在青年公园的天遁阵阵口树下站着个又胖又大的家伙,我喊了那家伙一声“岳子鹏”;而“岳子鹏”——依照红莲的说法——就是我闭上眼都认得出来的彭师父。另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证据正拎在彭师父的手里——他那拎进拎出了几十年的鸟笼,以黄杨木和孟宗竹签精雕制成,上头还(据说是用狼毫毛笔)涂敷了七层枣红色的泥漆。笼顶挂钩成蟠龙戏珠之姿,龙头即是钩头,龙尾还藏着机栝——一压尾尖,那龙珠就沿着下领底滚入龙口,而底下的笼子门也就应声开启了。只不过没人见过那笼子门如何开启、关闭;因为它始终覆盖在一块可以用“完全合身”四字来形容的蓝色笼布套之中——几十年来,我连那笼中究竟藏着只什么样的鸟儿都没见过,连有没有鸟儿都没把握。村子里的大小伙子说的是“彭师父遛鸟笼子”,而不是“彭师父遛鸟”。我们还说:真正的鸟应该藏在彭师父的裤裆里,而且一定是只没精打采的死鸟——这一点可以彭师父、彭师母夫妇没儿没女为证明。

彭师父进了二门,茶几面儿上放下鸟笼子,乜眼瞅见孙小六,精神忽地抖擞起来,两只眼珠子陡然间放大一倍,清了清嗓子,立时骂道:“好你个小王八蛋!又大半年没回家了不是?你姊成天到晚大街小巷地踅磨,又怕你不回来、死在那些流氓太保的手里,又怕你回来了、死在你爹的手里——如今晚儿你回来,好!师父先收拾起你半条性命来,日后你再跑了,我还有这半条向小五交代!”

他连珠炮一轱辘儿说着时,孙小六已经吓软了,双膝朝前猛地打个硬弯儿,“咯”的声跪倒在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便像放机关枪似的喀喀喀喀愣响了一阵。

彭师父看着这光景,居然拳不松、掌不软,一个箭步上前劈头罩脸、左右开弓,径往孙小六打砸下去。坦白说,我数到第五或者第六巴掌的时候就有头晕目眩,简直要恍惚昏倒的感觉——试想,只要是其中任何一下子招呼到我的头上脸上,我可是非大哭大喊起来不可的。然而孙小六十分奇怪,他就那样紧瞑双目、文风不动地承受着这一阵恶打。原先极其害怕而抽搐、颤抖着的脸颊和肩膀也逐渐舒缓了、平静了——在彭师父的拳、肘、掌、膝、胫、脚的乱影交加之间,他非但不再紧张恐惧,反而越来越像是陷入一种极为舒适的沉睡之中,做着什么样甜蜜的梦,偶尔——如果我未曾看错的话——还会微微扬一扬嘴角,竟像是在笑着呢。

彭师父这边也好像越打越入神,仿佛不再因为懊恼、愤怒的缘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从事着一项必须耗费极大精神气力的工作,且非得那么专心致志不能成就。我这时偷眼斜窥一下彭师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呼隆隆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师父和孙小六已经各自通脸赤红、汗流浃背,直打得连那皮肉肌骨的撞击之声也不大一样了——逐渐逐渐地,我听出那声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来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击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在这段时间里,彭师父没住嘴地骂着:“你个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爷爷打。”说完这一套再换一套,从孙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这么一路数将下来,再打完一通。之后是师门里的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也不管是孙小六那边的骨肉至亲,还是彭师父这边的新朋旧友,总之都由彭师父代为教训过了——说也奇怪,孙小六也还真挺得住,非但不曾皮开肉绽,连一丝半缕的青淤黑肿都没落下。一个人经这么百儿八十下狠手打过,反而红光满面,有如刚跳完两节有氧舞蹈的简·芳达;头顶上冒着热蒸汽,和一只新出笼的馒头差不多。

倒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很有几分不平,一个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罢,彭师父!”

彭师父先是愣了愣,转身回头之际却让我瞥见了十分怪异的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脖子。就在他脖颈根儿处浮现了一条隐隐然泛着青光的绳纹。乍看之下我还以为一时走了眼,可是待彭师父一转身,那圈绳纹赫然也出现在喉结底下。换言之,绕脖颈一大圈——你说它是胎记也罢,是刺青也无不可,总之正是当天下午青年公园的一棵树底下站着的那个胖子脖颈上的痕记。这一下该我发愣了,嘴里忍不住迸出三个字:“岳——子——鹏——?”

坦白说,我全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怎样跑出来撞了我脑袋一下而脱口掉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哪怕完全不相信“某个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家伙,倘若处在我当时那个情境,看见一个自己认识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现了一圈前所未见的刺青绳纹,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地喊出那三个字来。

彭师父似乎并不觉意外,他双手往腰眼儿上一叉,沉声道:“下午在公园里胡喊乱喊的——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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