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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不敢原话照说,干脆,他也就没去小木屋。
只是到了傍晚,心里毕竟放不下,又去了小木屋,老远听见小木屋里有人在吵架,好像是霸槽和杏开,心想,白天里满盆和霸槽致了气,杏开怎么就来了?狗尿苔就寻地方要把自己藏起来,路畔里没有树,草也枯了,几根干茎在风里摇着铜音,他就躺在了路沟里,躺着如一块石头。狗尿苔听到了霸槽在骂天骂地,叫嚷着他生不逢时,咋现在没有地主恶霸呀,要是旧社会,他就拉一竿枪上山当土匪去!咋现在不打仗吗,要是战争年代,他肯定是英雄,由战士当上班长,由班长当上连长,当团长营长师长军长的。现在古炉村在亏他,支书和队长在亏他!他说他在公路上处理了多起交通事故,光收尸用过他三张草席,而支书队长几时遭车祸呀?如果遭了车祸,他只过去拿半张烂席盖盖,别的啥事都不理。杏开当然不爱听这话,说你骂别人我不管骂我大我就恼呀!狗尿苔在心里说:只是恼呀?他霸槽说那样的毒话,应该拧他的嘴!但是,杏开拧没拧霸槽的嘴,狗尿苔不知道,而杏开后来是和霸槽吵开的,霸槽又在骂起了杏开,一阵哐哩哐哩响,似乎在拉扯着,撞倒了凳子,那走扇子门呼地拉开了,又咣地合起来,再是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狗尿苔感觉自己的脸都火辣辣地疼了,他不清楚是霸槽扇了杏开的耳光还是杏开扇了霸槽的耳光,抬起头往小木屋门口看,天已经模糊得像抹了锅底灰,霸槽和杏开就站在小木屋门口。两人面对面站着,站得那么近,霸槽个子高,比杏开高出一大截,但杏开的头发扬着,一动不动。可以肯定,是霸槽扇了杏开的耳光,而杏开竟然没叫喊也没动,还把脸伸给了霸槽:你打!你打!狗尿苔差不多要从地沟里扑出来,狗日的霸槽,你敢打杏开?杏开是你打的?他同时听见夜地里所有的东西,蒿草,土堰,土堰上爬出来的蚯蚓,河里的水,石头,昂嗤鱼,以及在远处逃窜的一只野兔正跑着站住了,回过头,全都在愤怒地声讨着霸槽。但杏开怎么不还手呢,怎么不走开呢,就那样让霸槽打吗?狗尿苔平日对杏开说话,杏开总是呛他或鄙视他,而霸槽这样对待她,她却不还手也不走开,狗尿苔就觉得世事不公平也难以理解了。那就打吧,果然霸槽又扇了一个耳光,杏开依然仰着头不吭不动,霸槽再次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空气里传动着紧促的粗壮的呼吸声。狗尿苔从地沟里慢慢爬起来,霜潮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一定是结了一层白了,手脚僵硬,但他没有走近小木屋,而悄无声地向村里走去。夜色给了狗尿苔一身皂衣,他的离去霸槽和杏开都没发觉,那一丛草拉了一下他的裤管,他在心里说:打了也好,打了他们就不在一起了。
巷道里有人在哼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头,为王的出门来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是满盆!满盆还会唱两句,这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他叫了声:满盆哥!满盆没有理他,站在一个厕所外的尿池子边掏尿。他又叫:队长!叫了队长,满盆还是不理他。狗尿苔也站到了尿池子边掏尿。狗尿苔说:你尿哩!满盆的一股子尿水在尿池里哗哗响。狗尿苔说:你摇哩!满盆收了东西系裤子,粗声说:黑漆半夜的少给我胡走乱说!扭身就走了。狗尿苔落个烧脸,原本要把霸槽和杏开闹翻的事告知给满盆,哼,也不告知了。
第二天,马勺娘下葬。埋人是没啥看头的,这些年古炉村死的人多了,但狗尿苔稀罕的是能有响器班来吹打,再是吃一顿好饭。下河湾有个响器班,请一次十元钱,按规程去请的都是嫁出去的女,而马勺姐去年家里着了火,烧毁了三间房,日子一直翻不过身,她没有去请响器班。村人就骂马勺姐不孝顺,狗尿苔也骂马勺姐不孝顺,就只有盼着亡人赶快埋了吃饭。
终于开始坐席了,上房屋摆了一张桌子,八个椅子,那也是马勺家仅有的家具,是支书、队长和几个老者坐的。其余的人没有桌子,就在院子里把笸篮翻过来放碟子碗,笸篮也就三个,两个还是从隔壁借的,便把柜盖卸下来安一席,把簸箕拿来安一席,还不够,秃子金说:取炭槽来!狗尿苔立即去厨房灶口拣了块炭槽。秃子金说:没坐的都过来,我给你们画个桌子,要圆的还是要方的?顶针、田芽说:要圆的,圆桌子坐的人多。狗尿苔说:要方的!秃子金圆桌没画,改画成方的,却给狗尿苔说:你在这儿干啥?狗尿苔说:坐席呀。秃子金说:你没抬棺又没拱墓,坐的啥席?狗尿苔说:我到隔壁借的笸筐,我给灶房里抱的柴禾!秃子金不理了狗尿苔,高声在院里宣布:马勺家日子紧巴,院子小安席少,各家来一个代表,大家都照看着,是贫下中农的先入席啊!狗尿苔就来气了,伸脚把画好的方桌抹没了。秃子金说:你干啥,干啥?狗尿苔说:是我拿的炭槽子!走出了院门。
牛铃正在门外的一把扫帚上折棍儿做筷子,狗尿苔让跟着他走,牛铃说要吃饭呀,吃了再走。狗尿苔说:有啥吃头,不就是米粥和几盘子萝卜片吗?我给你炒鸡蛋,我家有鸡蛋!牛铃说:鸡蛋有数,你一拿你婆就知道了,你能拿些面粉,从面缸掏些面粉你婆看不出来。你要肯,咱到我家烙饼子了,我跟你去。狗尿苔说:行!拉了牛铃就走,牛铃还说:烙多大饼子,这大?!用手比划着,狗尿苔说:这大。也比划了一下,牛铃嫌比划得小。两人一边走一边争执,讨价还价,突然,牛铃说:我咋闻见豆腐味了?他们走到了开合家门口,开合因为开了代销点,平日也磨豆腐卖,古炉村也只有他家批准能卖豆腐。牛铃一说,狗尿苔也闻见了豆腐味,两人扭头往开合家院里看,却看见夜霸槽和水皮在那里吃豆腐,当下脚就挪不动步了。
水皮要过生日,要去开合家买半斤豆腐,路过霸槽老宅子门口,霸槽和了白土刷门面墙,刷着刷着,手里的刷子就日的一声摔到了墙上,水溅得满身都是白点子。水皮愣了愣,说:刷墙呀?霸槽说:刷他妈的×!水皮说:收拾房子是不是准备结婚呀?霸槽说:结他妈的×!水皮说:哦,生气哩。赶紧往开合家去。霸槽却说:你甭走!水皮说:我去开合家买豆腐呀。声音颤着像是求饶。霸槽说:我是狼啦?就笑起来,还拍了拍水皮的肩,说:我也去,买包烟去。水皮说:吃纸烟?!霸槽说:我是不该吃,还是吃不起?水皮说:吃得起,也应该吃!到了开合家,霸槽买的是九分钱的羊群牌纸烟,当场撕开,给开合发了一支,给水皮发了一支,自个先点着吃起来。水皮见霸槽气缓和了,又试探着问霸槽刷门面墙是不是准备着要结婚呀?霸槽没应声,只吃着纸烟。水皮又说:就是杏开吧?霸槽还是不应声,吃着纸烟。开合却插嘴了,问水皮:霸槽要娶杏开?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水皮说:你能知道个啥?!开合头摇得像拨浪鼓,看着霸槽仍吃烟不说话,就说:霸槽,他说的是真的?你咋不说话,和凡人不搭话?!霸槽把烟从嘴上取开,说:你卖的是啥×烟,我能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开合说:这是进的烟又不是我做的烟。霸槽乜着眼对水皮说:你觉得杏开好吗?水皮说:好么,古炉村没谁比杏开好的,下河湾也没谁能比了杏开。霸槽说:那洛镇呢,县城呢,省上呢?水皮说:吓,你吃碗里看锅里呀!霸槽说:要找就找最好的女人!水皮吓了一跳,接着就笑起来,说:霸槽哥志气大!买了半斤豆腐,掰下豆腐一角,又分开,一半自己吃了,一半让霸槽吃。
冷豆腐有冷豆腐的味,两人吃得满嘴白渣,开合端了一碗水让他们涮口,水皮先喝了一口,舌头来回搅着,活动了半天,咕噜一声咽了,说:霸槽哥,如果放开吃,你一次能吃多少豆腐?霸槽说:一座豆腐。一座豆腐就是一箱豆腐,一箱豆腐二十斤,水皮说:鸡站在麦堆上,还不是只能吃那一嗉子。霸槽说:你狗日的,不信我?!水皮说:你能吃了一座豆腐,豆腐钱我掏了,我再给你三元钱。霸槽说:你有屁钱。水皮说:我把钢笔给你!霸槽说:一言为定!我吃不了,我掏豆腐钱,我那儿有几本书,你拿去,再从你交裆钻过去。水皮说:有个条件,你得边走边吃,到你那小木屋门口得吃完,不屙不尿。当下霸槽就让开合搬出一座豆腐,没用刀切,伸手掰下一块吃起来,说:美!美!腮帮子鼓多高,仰脖子咽了,嘴巴吧唧吧唧响,还说:美!扭头看到了站在大门外的狗尿苔和牛铃,得意地张开口,口里尽是白的,说:来,过来!
狗尿苔和牛铃便走进去,以为霸槽要请客,站在豆腐箱前咽唾沫,霸槽却让他们把豆腐箱子抬着往他的小木屋去。水皮就警告:只能抬,不能偷吃,这是在打赌哩。狗尿苔说:知道!四个人就一起往外走,前边是狗尿苔和牛铃抬着箱子,后边是霸槽,再后边是水皮。霸槽掰一块豆腐吃了,再掰一块豆腐吃,豆腐的香味立即让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还有鸡,狗,猪都闻见了,它们在空中飞着,地上跟着。啊嚏!霸槽打了个喷嚏,满嘴的豆腐渣子喷出来,鸟就落下来,鸡也扑了前来。水皮说:你这是故意的!霸槽说:我还舍不得喷出的渣子呢。这是谁想我啦?水皮说:杏开想你!霸槽说:她想我了,我偏不去理她。狗尿苔心里说:屁!杏开才不想你哩!水皮说:那你想理谁?霸槽说:牡丹。牡丹是守灯的姐。狗尿苔说:牡丹?!水皮说:霸槽追过人家,差一点就追上了。狗尿苔说:不是差一点吧?霸槽说:要不是我嫌她成分高,现在可能给我生下三个娃了!牛铃说:霸槽哥能吹!霸槽说:吹?自己却哼哼地笑,说:不理牡丹了,他妈的,好女人为啥咱就不能日?!狗尿苔知道霸槽是杏开不和他好了,故意这么说的,就撇了一下嘴。霸槽却似乎有一肚子火被点着了,就开始大声地骂起牡丹,说牡丹嫁到城里,改变了她的成分,她为啥不让她的后代就从此剥了农民皮?又骂支书的儿子,说那么个熊样,不就是工作了,端国家饭碗了,就能找个洛镇上的女教师?!霸槽骂着,大家都不言传,豆腐渣子溅在了狗尿苔的手背上,他在换手抬箱子的时候假装擦鼻涕,舌头把豆腐渣子舔了。牛铃使劲地吸鼻子,无法抵制豆腐的香味了,也就站住,不肯再走。霸槽说:往前走呀!牛铃说:我手疼。霸槽就又生气了,骂声:你滚!牛铃就走了。狗尿苔不能走,要是别人,他也是早就走了,但面前吃豆腐的是霸槽,他狗尿苔不能走,就把豆腐箱子一个人抱着。霸槽已经吃过一半了,速度慢下来,不时还要站住,拿着一块豆腐看着,喘喘气,然后才吃起来。远处的跟后家门口,站着跟后的媳妇和孩子,孩子说:我要吃豆腐!跟后媳妇把孩子拉进了门,可能在拍打孩子屁股,一股子哭声传过来。水皮一直在盯着霸槽,说:不行了吧,不行了吧?霸槽开始不说话了,又掰了一块豆腐。这当儿,狗尿苔把豆腐箱子放在地上等着霸槽继续吃,头却一直低着,不愿意看到霸槽的嘴,想,霸槽会赢了水皮的,让水皮掏钱掏钢笔吧!又想,如果霸槽真吃不了,剩下的豆腐就可能会让他也吃一块的。但是,霸槽咽下了嘴里的豆腐,再掰一块往前走,他也就再抱了箱子往前走。这样一直走到了村南口的石狮子前,木箱里仅剩下一块豆腐了,霸槽脸上的肉都僵着,步子趔趄,说:靠着来吃。靠在石狮子上又吃了起来,竟然把最后的一块豆腐全吃进嘴了,咽不下去,做出要吐的样子。水皮说:吐了就算输了。霸槽瞪着水皮,艰难地往下咽,终于咽下去。水皮说:张嘴,张嘴!霸槽并没张嘴,慢慢地却倒在了石狮子上,又从石狮子上溜下去躺在地上。狗尿苔要把他扶起来,霸槽说:不敢动,不敢动。声低得像蚊子叫,眼睛瓷着不动。狗尿苔和水皮都慌了,狗尿苔说:他要死了,吃死人了!水皮拿手在霸槽脸上晃了晃,说:霸槽哥,你是打死老虎的人,你别吓我!就让狗尿苔赶紧去叫人抬霸槽。
霸槽是光棍一个,狗尿苔不知道该叫谁来抬,先是跑到杏开家门外,心想霸槽和杏开已经闹翻了脸,这事不能让杏开去,又跑去喊秃子金。秃子金不在,半香从柴草棚里往外搬一筐猪糠,听狗尿苔说了,撂下糠筐就走,狗尿苔说:要卸门扇抬哩!半香哐里哐啷卸了门扇,让狗尿苔抬,狗尿苔个头小,一高一低抬着走不前去,半香就自个把门扇背了,让狗尿苔再去叫人。狗尿苔想去叫灶火,半路上遇着老顺,老顺说:啊狼撵哩,这急的!狗尿苔说:霸槽吃豆腐快要吃死啦!老顺说:你说啥,吃还能吃死人?只是不信。等半香背着门扇过来,老顺又问:吃了多少豆腐?狗尿苔说:二十斤。老顺说:狗日的是猪么吃这么多!帮了半香把门扇往村口抬,还在说:人能吃死呀?咋不让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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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槽在炕上躺了四天,不吃不喝,还发了高烧,连指头蛋子都是烫的。水皮害怕出事,就每天都过来伺候。外边隐隐约约有哨子声,霸槽说:啥响哩?水皮说:你醒啦?霸槽说:我问你谁吹哨子哩?水皮说:我不愿意说。霸槽说:说你的!水皮说:天布集合民兵训练呀。霸槽就往起翻,喉咙里吭啷吐出一股臭气,又躺下了,脸憋得通红,却说:把钢笔给我!你输了不给我钢笔?水皮从口袋把钢笔给了霸槽,说:我不愿意给你说,你要让我说,说了你就发火。他天布斗大的字能识几筐,不就是会打个枪么!霸槽说:我不会打枪?!把钢笔又扔过来,扔到了炕下。水皮弯腰把钢笔拾了,说:就是,你能笔杆子,也能枪杆子!起身去关门,门一关,哨子声听不见了。
天布还在巷道里吹哨子,他连声子吹,像夏天里的知了叫开来就不歇气。
还是去年,村里传达了上边的文件,说国际形势严峻了,除美国对中国实行封锁外,苏联可能对我们发动侵略战争,要求全民皆兵,严阵以待,因此古炉村也组建了民兵连,还配发了一杆步枪。霸槽就特别兴奋,说:打么,打么,打起来了我就能当将军!但是,他和天布争夺连长的职务,没有争过,天布和洛镇公社的武装干事关系好,天布就当上了连长。天布几天前去公社参加了集训班,一回来得知霸槽在炕上躺着,就集合了民兵训练,说这次训练除了射击,还有一项任务呢,这就是一旦苏联侵略中国,那就摆个口袋,让他们从新疆先进来。天布还没说完,灶火就说:这谁说的?天布说:毛主席说的。灶火说:为什么要让他们进来,扑出去打就是么!天布说:给你说摆口袋哩,他们钻进口袋了就把口袋扎着了,扎着口袋打呀!灶火说:这我不理解。天布说:你有啥不理解的,毛主席的话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大家就说:那你说任务吧,你说!天布说:这次我去集训班学俄语了,要求每个民兵都要学俄语。这下大家全糊涂了,灶火说:学俄语?中国人不说汉语说俄语?!天布说:说俄语!
其实,天布在集训班上只学了两句俄语,一句是缴枪不杀,一句是我们宽待俘虏。这两句话天布是怎么也学不会,公社武干让他把俄语读音用汉语记下来,我们宽待俘虏就成了妹问哩蝌蚪失母,可不些失母。用汉语读,舌头是硬的,怎么读怎么难听,武干只好又教卷舌声,天布有时能发出颤音,有时怎么啊嘟,啊嘟,嘟,舌头就是卷不起来。
天布给大家转教俄语,他汲取自己的教训,并不先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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