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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听说,不得已,只得脱下衣服,二人兑换穿了,走出店来。
那店主人一见,便向着小二说道:“你看他二个人,必定是走江湖的。昨日是那个后生穿着,今日又是这个后生穿着。十有九分,是去到知县衙门去打抽风的。”话说未了,喜童便向着店家说道:“店主人,我们的衣服行李,都在里面,好生看管。”
店家笑道:“请放心,得了彩,与相公接风罢!”公子远远随行,走几步,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脸上含羞,心中叫苦,便自己叫道:“我梅良玉生于宦门之内,到今日扮了奴仆之辈。”
不言梅公子思想。单讲喜童回头看见梅公子,似有哭泣之状,心中想道:“我此一去,见了侯鸾,凶多吉少。”只得问着路,向前而行。回头看见公子,没有多远。正走之间,抬头见路旁有一药铺,便止住脚,走进药店,拱一拱手道:“官人请了。”
那槟上的人,见他请了,问:“相公要什么东西?”喜童道:“我家耗鼠甚多,把小生的成套书籍,都咬伤坏;衣帽脱下,它就损伤。要买些砒霜,拌些药鼠。”那朦里人说道:“这砒霜不敢乱卖的,有关性命之懮,得罪相公。”喜童说道:“此言差矣!我乃读书之人,岂是那无知之辈?无非深恨鼠耗,因此买些药鼠。”那掌槟的说道:“相公言得有理,卖点与你吧!”喜童在腰间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那朦上的官人,买了些砒霜。
那店官道:“相公,这东西莫要儿戏。”喜童道:“晓得。”
此时拢入袖口,出了店门,梅公子已走近前,问道:“贤弟,你在此店内,买些什么东西?”喜童道:“因兄长走不上来,故而在此等候。”只是两下又分手,各依前后而行。又走了一会,到了县府前,喜童又等着公子,再叮嘱一番,那公子只得站在墙壁下,这且不提。
单说喜童走至大堂,叫道:“号房哪里?”号房听见堂内有人呼唤,即便走来,问道:“你是哪位相公?”喜童答道:“你进去回禀老爷,你说常州府梅公子要见老爷。”那号房即便回禀。老爷吩咐请相公入私衙相见。门子请喜童进内,见了侯鸾,喜童抢行几步,一躬到地,道:“岳父大人请上,待小婿拜见。”侯鸾只得一把阻住道:“贤婿路远风霜,只行常礼罢!”两下又谦逊了一会,侯鸾先受了两礼。假公子道:“请岳母拜见。”侯鸾道:“待到后堂再拜罢!请坐。”假公子方纔告坐。献茶已毕,喜童把侯鸾一看,只见他鬼头鼠眼,鼻尖耳小,心中想道:“店主之言,定非谬矣!我看此人乃阴险之徒。”心疑未定,只见侯鸾向着假公子道:“贤婿,令尊大人荣升都给,一向在京,得意吗?”喜童一闻此言,故意装做愁苦之容,站起身来,假作啼哭声,拜伏于地,道:“岳父大人,你还不知先父的凶信吗?”侯鸾道:“你且站起来讲。”喜童站起身来,说道:“告禀岳丈大人,先君升在京未久,因圣上命陈东初年伯征伐胡虏,冯度修年伯参赞军机,那时,先君位列台垣,岂肯袖手旁观,因此出班保奏。那时冒触龙颜,把先君斩首,又行文到常州捉拿家眷。因此,小婿逃走在外,今日投奔在岳父面前,看先君同年亲谊面上,容小婿一身,足感岳父大人再造之恩也。”侯鸾把脸一变道:“原来如此!莫怪老夫说,你那父亲也太固执了些。如今做官的,都要逢迎上司,结交当道,方可有个官做,亿万良田,千顷的家业。不然,这十年寒窗,晨昏苦读,为什么?他屡屡要讲什么忠臣,如今连头都做掉了。”假公子又哭道:“先君在日,多有得罪,岳父只念小婿四海飘零,没家投奔,救一救落难之人。”侯鸾道:“只是我的官卑职微,如何容得你下?”假公子道:“既是岳父不肯收留,小婿拜别,再往他处去罢。”侯鸾又道:“你倒也说得干净!你是钦犯之子,我的女儿怎肯做叛党的媳妇?这是万耳万目都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婿,今日又是满衙门的吏役看见你到我衙中来的,若是上司知道,行文要钦犯之子,那时,老夫把什么人给他?非是我没情,不看同年份上,却也皆因你命当如此。”假公子又道:“岳父,你把小婿是怎么样处置?”侯鸾道:“你哭也无益的,老夫也不用刑处治,将你解往京中,交给卢杞爷,听相爷发落。无怪老夫,倒是你父带累于你的。”即刻传那衙役,把假公子拿下。侯鸾吩咐道:“是钦犯之子,好生看守,要解京请赏的。”一面标了监牌,众衙役上前,把假公子上了刑具,押出来收监。不知喜童进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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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梅公子仪征投岳父 侯知县罪加假东床
词云: 人言非假,果逢其凶。主仆投亲身避难,岂知监禁狱牢中。
前修有定,难脱罗笼。皇天不负忠良后,得会风云上九重。
诗曰:
慈命投亲到异乡,岂知落魄更凄惶。
店家说出抽肠话,替主情甘狱底亡。话说假公子上了刑具出来不提。单言梅公子在照壁墙下等候,等得不耐烦,走进仪门,抬头一看,只见众衙役把喜童锁着,带往西监门去了。公子到了监门首,衙役叫开监门收钦犯。梅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中一苦,眼中掉下泪来,又不敢上前。只见喜童把头回转来,向着公子丢了个眼色,心是叫他速速走的意思。他却不知,还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众人把喜童带到监中。这喜童一入监门,就把砒霜取出来,于口中吞下。
那砒霜入腹,寸肠俱断,站立不稳,一交跌倒在地,顿时七窍流血。牢中禁子一把挽扶,喜童气绝身亡。禁子撒手一推,只得着牢头出来禀知侯鸾道:“钦犯进牢,服毒死了。”侯鸾听说,把禁子、狱卒每人各豉了四十大板,又吩咐道:“此犯已故,不必言着他是钦犯,只说是本县处死了不法的家人。”又吩咐了一番不提。
且言狱卒受豚,领谕出来,只得上了店市,买了一副棺材,传脚夫抬至监旁,将喜童拖出牢洞,装入棺材。梅公子站在那旁。见脚夫把喜童装入棺材,如同滚油煎心,自己徨伤,想道:“先前喜童在药店门首,莫非买毒药?”正在思想之间,只见脚夫把棺材一直抬往北门去了。梅公子也不管高低,跟着棺材只是跑。出了城门,见那抬棺材的歇下,把地方土工传了来,挖个坑儿,把棺材安葬,各人散去。梅公子走到坟前,双膝跪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贤弟呀!愚兄自幼与你同窗共读,寸步不离,却不知贤弟有这一片忠心。只望与你同患同难,异日成名,补报贤弟相携之力,岂知今日遇着我那人面兽心的岳父,遭这等恶死。这是我梅良玉死之该当,贤弟不当受此惨变。我以店主之言,不过虚假谣词,贤弟就有这等慧心,便先安排了替主之心肠呀!想我梅良玉日后没有寸进便罢,若有些许荣耀,必替贤弟修墓追荐。我与贤弟虽是异姓,倘日后我有子孙,必须情愿继贤弟宗支。”梅公子在坟上磕了一个头,哭一声,却是旷野地方主人哭仆,真是铁石之人闻也断肠。
于是,起来记认坟墓的踪迹,见坟左首有一座土地庙,路旁又有一株双丫的榆树为记。看罢,拜辞,又哭了一会,心中乱如麻一般,又无伴侣,又不敢回店去拿行李,低着头往大路向东而走。见前面已抵河边,又痴呆呆望了一望,只见一座城楼。心中想道:“此楼定是东门。”走到跟前,只见一只划船,飞棹来了。那船舱中坐着两个老者,那船家就摇拢岸来,便问道:“朋友,你上扬州的就随我的船,带你去。”那船中两个老者道:“我们是熟船,你只管上来。”梅公子此时犹如那失群的孤鸟,那有定见?正是上天没路,入地没门,年纪又小,又无亲眷可投,心中又怕遇着店主,又起风波。也罢,且到扬州,再作道理,只得说道:“驾我到扬州去!”船家道:“你既要去,快些上来!”梅公子上了船来,拱手道:“二位老客长请了。”那二位老者一齐躬身道:“小哥请进来坐。”梅公子方纔走入舱中坐下,船家问道:“你可吃饭的么?我们是不拢岸的。恐夜晚了,要赶快的,你要吃饭,快些买米。”梅公子道:“我是不吃饭的。”于是,船家开了船只。不一时,稍后送进饭来,道:“二位老客,请用饭。”二位把食盒揭开,拑出二尾鱼来,便向梅公子道:“小哥,请过来用饭。”梅公子道:“老客长请,晚生不用饭。”那二位老者笑道:“小哥,我晓得,你只有船钱,没有饭资。不妨,我二人多出半升米,就请了小哥。”梅公子道:“我们萍水相逢,多蒙雅爱,何以克当?”
二位长者即取了一副碗筷,三人共桌。用毕了饭,一路又谈些闲话。船至三汊河,船家说道:“朋友,前面已是钞关了,把船钱拿出来,好上岸。”梅公子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来,改日把你罢!”船家说道:“你上船来,安安稳稳,连米也没有拿出来,坐着动也不动。就是当差,也要把票儿我看。你若没有钱,就是破布衣服,一分一片,照样拿来!”梅公子哪里受得过这等愁苦,把脸一红,道:“今日偶然忘却了带钱来。”就把贴肉一件白衫子,脱将下来,递与船家。那船家接过来一看:“这个细衫子,我们用它不着,若是布衣,还可算得钱。”那两个老者道:“船家,你把那衣服拿了来,与这位相公,我二人替他出了船钱罢!”船家听说,将衣服递给长者,长者递给梅公子,梅公子道:“一路而来,多蒙长者雅爱,又蒙出船钱,真乃三生有幸。晚生感恩不浅。”老者笑道:“相公,你说哪里话来!”于是,船抵码头,大家弃船登岸。梅公子又向二位长者一躬说道:“晚生不敢造府叩谢了。”二位长者说道:“岂敢!只是寒舍窄小,不敢屈相公同去。天色已晚,相公要进城,也要赶早些。”说罢,二老向东去了不提。
却说梅公子一边走,一面思想,喜童死得好苦,不觉心酸,在旷野所在,放声大哭。又见日已西沉,不敢久恋,一直奔到城内。欲下饭店,又无行李盘费。东走西走,一径来到寿庵寺前。那寿庵寺,乃是扬州第一个好庙宇。寺旁有一株树,树后数步,便是毛厕,梅公子到了此时,也无奈何,只得就在这寺门首地下坐着。时已更深,思想从前爹爹在日,何等荣耀。今日四海无家,母子分离,又有卢贼防拿甚急,我这性命,恐终难保。若被那贼拿住,还有多少刑法,我是一个怯弱书生,怎么受得!不如趁此无人知道,不免寻个自尽吧!想到此地,不觉泪如雨下,即忙解下腰带,挂在树上,望北哭道:“母亲呀,你孩儿死得好苦也。”又不敢高声啼哭,悄悄吊在上面。正是:投河只要三尺水,悬梁惟用一条绳。不知梅公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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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哭穷途公子捐生 救颠危禅僧仗义
词云:
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秦汉楚,细看梁唐晋汉周。万事俱从忙里错,谁人肯向死前休。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诗曰: 只身流落到扬州,拼命悬躯欲丧幽。
香池救得孤忠后,到底忻逢故旧留。
话说梅公子吊在树上,命如五鼓瑶台月,气似三更油尽灯。
不言梅璧吊颈,且说本庙有个化跎和尚,因早晨有个施主打斋,他多吃了些东西,腹中又不聚,要到东厕出恭去。两手捧着肚子,往东厕一跑,不觉撞在梅公子的身上,跌了一跤,爬将起来,一摸,见是吊的一个死人,口中喊道:“不好了,快救人!”连喊了数声,里面众僧,俱不知是什么事,大家只得出来,问道:“你因什么事,大惊小怪?”化跎和尚说道:“那树上吊着一个死人,你们去看。”众僧一看,果然是真,只得进内回禀长老大和尚。那长老听说,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便即刻起身,随着众僧,来到面前。那些僧人,把梅璧解下,直僵僵摊在地上。长老吩咐快烧姜汤来。使者答应,拿了姜汤,把梅璧放在椅上,灌了一会,只听得三关响了一声。不一时,梅公子就醒了转来,叹了一口气道:“好苦死我也!”众僧一齐说道:“此人转来了。”只见大和尚走到梅公子跟前,问道:“你这位后生,小小年纪,因何寻此短见?我乃出家之人,与你无仇,为何在此作贱,是何道理?”
那梅公子听见有人说话,便把眼睛一睁,只见一个和尚站在面前,又见众僧站在一边,便站起身来,说道:“小人乃异多人氏,只因随主人进京,往山阳关经过,是我失于检察,把主人的箱笼被脚夫拐了去,因此难以回船。主人家法厉害,若是回去,必无再活之命,故此小人进退两难,是以寻此短见。非是坑陷师父,实实难存于世矣!又蒙师父救命,真乃再造之恩。只是小人身无半文,往何处去好?岂不是虽生犹死?不如做个亡命,倒也得个干净。”大和尚见他虽是下人衣帽,而骨格清奇,说话又婉转,说道:“也罢,你且随我到方丈来。”于是,众僧执着灯,梅公子随了大和尚,一直来到方丈里面坐下,大和尚说道:“你也坐下。”
梅公子道:“师父在上,小人怎敢坐?”大和尚道:“我们乃是出家人,有什么统属?坐下来好说话。”梅公子道:“既然如此,小人告坐了。”大和尚开口说道:“我且问你,方纔说回不得家乡,见不得主人,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人?”梅璧道:“他是经商的。”和尚道:“依我说,着人去寻你的主人,我当面对他说,晓得你受了这个委屈,他必定不豚备你的。”梅公子道:“师父这般吩咐,小人岂不感恩!只是我那主人,当面听师父的金言,自然是依允的。若是小人随了他回去,他想起许多行李等件,定然生气豉打。不若求师父大发慈悲恻隐之心,暂容小人在此栖身。倘若有云开见日,再补报师父活命之恩。”和尚听说,道:“也罢,此乃佛门之地,是人可以安身,况你又是落难之人。只是鸡儿不吃没功之禄,你平日在家所干些何事?”梅公子道:“小人随着主人,也不过是抹桌拂椅,浇灌花草。”和尚道:“原来你是个斯文中人,你必定识字。你写几个字,与我看看。”梅公子听说,见旁边桌上,现有笔砚,便取过一张纸来,提起笔就随手写几个大字,递给老和尚。和尚接过看了一看,却是写的四个楷字,是“寿庵禅寺”。
和尚赞道:“果然好字!”又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直说来。”梅公子随口答应道:“小人姓王名喜童,乃江南常州府人氏。”和尚道:“你就叫王喜童么?从今为始,自后都叫你是王喜童。”于是,梅良玉住在寿庵寺内,连门也不敢出,早晚收拾些盆景花草。况这个和尚又不逢迎施主,又不爱财,所以,梅良玉住在寺内,并没有纠缠,倒也清闲。把那些盆景花草,都修理得好,盆盆可爱。
且不讲梅良玉的安身。列位,可知那和尚的出身吗?他乃是本府第一个大乡宦。弟兄二人,他爱习武,兄弟习文。他少年时,曾中了一个武探花及第职,特授御前保驾的都尉,官至三边总制,与那胡虏鞑靼交兵,屡战屡胜。那鞑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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