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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腹,将它撕裂,再稍微举高一点,便开始吞食滚落下来的内脏:美味之极、汁液丰润的肉食足以供给力量。它更深地吃下去,发出心满意足的吮吸声,又猛一口叼住貉獭的脊椎骨,唏里呼噜地吸起黏稠的骨髓。大部分的能量物质都在血里——是的,总是在血里,正如那些长老们一贯所知的那样——可是吃肉也会长力气。身为一个人类婴孩(罗兰会用古老的蓟犁语说,宝宝),从果汁或肉类中吸取不到能量,或许还可能噎住、呛住。但作为一只蜘蛛——
他吃完了,将尸体随手扔在地上,上次他也是这样扔弃吸食殆尽的老鼠干瘪的尸体。奈杰儿曾清理了那些老鼠,这次也是他带来了慌恐的貉獭,但现在,他不能清理这具尸体了。无论莫俊德喊了多少遍“奈杰儿,我需要你!”他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机器人身边弥漫着塑料烧焦的煳味儿,浓重得都足以激活天花板上的排风扇了。DNK45932保持着脑袋左转的姿势,脸上没有眼睛。他因而永远带有某种困惑的表情,仿佛在死的瞬间,他正在四处询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生命的意义何在?也许,或是,谁在墨菲太太的杂烩汤里加了料?不管所问为何,总之,他所担负的“老鼠和貉獭捕猎者”短期工已告结束。
此时此刻,莫俊德浑身都是劲儿——这顿大餐新鲜又美味——可是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他继续保持蜘蛛形,刚刚获取的能量就会更快被耗尽。但是,如果他转回婴孩的形体,甚至连跳下这把椅子都做不到,也不能再次围上尿布——刚才的那条尿布显然在这次变形中被扯开了。不过他必须变回去,因为在蜘蛛的身体里他根本不能清晰地思考。难道还指望能推理演绎吗?这笑话够冷的。
蜘蛛背上的白色小头闭上了那双人类的眼睛,之下那庞大的黑色躯体闪现出一片闹腾的红光。蜘蛛腿都向躯干缩了回去,随即消失无影。小小的白色节点般的头部渐渐长大、逐步增添了该有的细节,又成为婴孩的脑袋,与此同时,皮肤也向苍白色褪变,再次塑成了人形;婴孩那蓝色的眸子——轰炸者的眼神,枪侠的眼神——又熠熠生光了。食了貉獭的血肉,婴孩的他浑身是劲儿,但在变形过程中他能清楚感受到能量正在令人悲伤地慢慢消散(像是一大杯啤酒上面厚厚的泡沫)。能量消耗不仅是因为来回变形。真正的原因是:他在以一种惊人的快速生长。这种增长迫切需要持续不断的营养供给,可在该死的电弧16实验站里压根儿没多少有营养的东西。即便出去也无济于事,法蒂的情况也一样。的确有一些罐头食品,肉食用锡箔纸包着,还有饮料冲剂,但他是需要喂养的,所以这里的一切食物都喂不饱他。他要的是新鲜的生肉、而比肉更重要的是新鲜的血。而且,迄今为止,动物的血还能勉强维持这种生长。很快,他就需要人类的鲜血,否则,生长的速度就会减慢,直至停止。饥饿的痛楚将来袭,犹如螺丝电钻在内脏里无情转动似的,但那只是肌体的痛,与目睹他们在各个监视屏上带来的心智和精神的痛苦相比就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依然活着,团结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互相安慰鼓励。
看到他就是痛苦。蓟犁的罗兰。
他也想不通,究竟他是怎么知道他已获知的这些事情的?从他母亲那里吗?当然,一部分是,当他扑在她身上吞噬的时候,他感到米阿心中千千万万的思绪和回忆(其中很多都是从苏珊娜的记忆中取得的)。这也是长老们所用的方式,长老们固然知道,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比如说,一个德国吸血鬼在一个法国人身上痛饮了一番鲜血,也许就能说上一星期、甚或十天的法语,说得好像自己的母语一般流畅,随后,这种语言能力就和这位法籍受害者的记忆一样,会开始慢慢消隐……
他是怎么明白这种道理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他就看着他们在睡觉。男孩杰克醒了一次,不过也就醒了一小会儿。再早一点的时候,莫俊德还看着他们吃东西,四个傻瓜和一个貉獭——无异于一包包鲜血,一餐餐能量——围坐成一圈,一起进食。他们总是坐成一个圈,即便只是在路途上暂休五分钟,他们都会坐成一个圈,似乎坐下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那总是一个圆圈,这个圈将外部世界隔绝在外。莫俊德没有圈。虽然他是新生儿,但他却十分明白:外面才是他的卡,就像是冬日的寒风只在半个世界里猛烈吹刮,从北方刮向东方,接着又刮回荒凉凛冽的北方。他接受这样的命运,虽然他现在满怀外来者的愤恨怒视着他们,清楚地知道他将令他们疼得很,但紧接着,这份满足感又变得苦涩起来。他是属于两个世界的,预兆着魔法世界和纯贞世界的联合、天堂和人间的结合,以及乾神和蓟犁的合并。他在某一点上类似耶稣基督,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比牧羊人神要更纯洁,因为牧羊人神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父亲,那天父是在假想中高高在上的天堂,另外一个继父则在地球上。可怜的老约瑟①『注:约瑟,《圣经·新约》中耶稣母亲马利亚的丈夫。』,身上的号角是上帝亲自给他挂上的。
莫俊德·德鄯,从另一方面说,有两个真正的父亲。其中一位正在他面前的屏幕里睡觉。
你老了,父亲,他心想。这念头带给他邪恶的快感;也同样让他感到渺小而卑鄙,不比……好吧……不比一只从蛛网中俯视的蜘蛛好多少。莫俊德是双生儿,也将继续这双生儿的身份,直到艾尔德的罗兰死去、最后的卡-泰特土崩瓦解之时。另有一种热切的呼喊催促他去找罗兰,去唤他父亲?还要叫杰克和埃蒂为兄、苏珊娜为姊?那是来自他母亲的声音,蛊惑人心。他们不会等他开口说一个字眼(假设他再长大一点、上了新台阶之后就不止是说咿咿呀呀的婴儿话了)就杀了他。他们会割下他的睾丸去喂那臭小子的狗貉獭。他们还会把阉割完了的尸体埋在土里,再在他沉睡之地拉屎撒尿,最后扬长而去。
你终于还是老了,父亲,现在你走起路来像个瘸子,今天夜里我还看到你用一只手去捂屁股上的伤,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
如果你能看到,那就看看吧。这里坐着一个宝宝,光滑的身子上沾染了血污。这里坐着一个宝宝,默默哭泣,流着怪诞离奇的泪珠。这里坐着一个宝宝,懂得太多又懂得太少,尽管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手指放进他的小嘴里(他要咂吧着狠狠咬上一口;活像条小鳄鱼),但少许同情则将得到许可。如果卡是列火车——其实它就是,巨大无比,飞驰电掣,并且只有一条单轨,可能疯了,也可能不是疯——那么这个让人恶心的变狼狂小患者就是最薄弱的环节、最脆弱的人质,他可不是绑在铁轨上的无助小儿,而是在飞速前冲的前灯上,难以自拔。
他可能会说自己有两个父亲,也许这多多少少就是真相,但这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把母亲生吃了,说真的,狠狠——一点不剩地吃完了,她就是他的第一餐,他还能怎么选择?他是最后一个神迹,由这依然矗立着的黑暗塔所孕育而生,理性和无理性、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全都伤痕累累地融合于他之身,但他如此孤独,甚而如此饥渴。命运或许已准备好了,想让他统领锁链般纠结的众世宇宙(也或许是要毁灭众世宇宙),但至今,他所能成功掌控的对象却几乎没有、除了一个老掉牙的家用机器人——连他也已迈入了生命尽头的空无之地。
他看着沉睡中的枪侠,带着恨与爱、憎恶与渴盼。但是假若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没有被杀死呢?万一,他们欢迎他加入呢?真是荒谬之极的念头,是啊,但请允许他持有保留意见。即便到了那个时刻,他们也希望他俯身尊崇罗兰、承认罗兰是首领——而这种事情他决不去做,决不,永远不,坚决不。
第三章 闪光的索
1
“你一直在看着他们。”一声柔和的轻笑。接着,又哼唱出一小段摇篮曲,罗兰可能记忆犹新,那是他儿时的歌谣:“‘分分,花花,杰克的小鼻鼻!你会不会说呀?是呀是呀,我会呀!他是我的小鬼头、小机灵、亲亲爱爱的小宝贝儿!你喜欢睡着前看到的景象吗?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和支离破碎的世界一起继续向前?”
从家用机器人奈杰儿值完最后一班岗到现在,大约过了十个小时了。莫俊德实实在在地睡着了,现在他听到了这陌生的声音才转过头去,丝毫不惊讶,也丝毫不困顿。他看到一个男人,身穿蓝色牛仔裤和一件连帽大氅,站在控制中心灰色的瓷砖地上。他的装备——不过是一只破旧的圆形帆布大袋子——放在脚边。这男人两颊泛红,长得很英俊,双眼闪着热烈的神采。他手里握着一把自动手枪,当他的视线落入黑洞洞的枪口时,莫俊德·德鄯第二次领悟到:一旦他们的神性被人类鲜血所稀释,即便是众神也会死。但是他不害怕。不害怕这一个。他确实回头看了一眼显示着奈杰儿公寓的监视屏,因此能确定这个新出现的男人说得没错:房间已经空了。
面露微笑的陌生人仿佛是从这一层地板里冒出的,抬起那只没有握着枪的手够着了大氅的帽檐,并略微拨开了一点。莫俊德看到金属光色一闪。在大氅的兜帽内连有一层编织起来的状如金属线的东西。
“我把它称作我的‘思想帽’,”陌生人说,“我听不到你的思想,这是个缺陷,但你无法进入我的脑海,这就——”
(无疑是个优点,你说呢?)
“——无疑是个优点,你说呢?”
外衣上有两个补缀。一个上面绣着“美军”的字样和一只鸟——鹰,可不是唧唧叫的小夜鸟。另一片上面绣着个名字:兰德尔·弗莱格。莫俊德这才发现(同样不出意料):他轻而易举地能识字了。
“因为,如果你有一点儿像你的父亲——红色的那个,那就是说,你的心智能力可能大大超出思想交流的范围。”穿大氅的男人吃吃笑起来。他不想让莫俊德知道他是害怕的。也许他已经说服了自己:我才不怕哩,因而才依着自由的意志来到这里。也许他就是这么做的。对莫俊德来说,怎样都无所谓。同样,陌生人的计划也像热汤一样跳入他的脑海,但也无关紧要。难道这个男人真的相信“思想帽”能阻断他的想法吗?莫俊德凑近了些,看得更深刻一点,便瞧见了答案:是的。非常方便。
“不论情况如何,我都相信必须有所防范才能非常谨慎。谨慎,总是最聪明的选择;否则我怎么能从法僧的崩溃、蓟犁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呢?我本来不想让你进入我的头脑、再送我去一幢高高的建筑物,现在为什么又想呢?你又为什么想呢?你需要我、或是别的人,就因为你那些老子弟兵静悄悄地走了、可你却还是个小宝宝,连给自己的臭屎屁股扎条破布都不行!”
陌生人——现在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大笑起来。莫俊德坐在椅子里,望着他。一侧的小脸蛋上有一道粉色的印痕,因为刚才睡觉时他用小手撑着那半边脸。
不速之客又说:“我想我们可以好好沟通,如果我说的话你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如果你听不明白就敲敲椅子。够简单吧!你同意吗?”
莫俊德点点头。不速之客注意到他坚定的蓝色眼眸底的不安——极其不安——但同时又假装不表露出这一发现。他再次产生疑惑:到这里来是不是正确的做法呢?但自从米阿怀孕,他就一直跟踪着她,可是为什么,万一不是为了来这里呢?这是一场玩命儿的危险游戏,十分同意,可是,在塔倒塌之前,现在只有两个幸存的生物可以开启塔脚下的门……然而塔当然会倒,甚至很快就要倒了,因为那个作家在他的世界里活不了几天了,而关于塔的最后几卷书——三本——还没提笔写呢。已经完成的最后一卷书中,写到了罗兰和他的卡-泰特已经在那个紧要的世界里驱逐了兰德尔·弗莱格先生,就在州际高速公路上,把他从梦幻宫殿里赶了出去,在埃蒂、苏珊娜和杰克眼里,那个宫殿简直像是伟大的奥兹、可怕的奥兹(伟大的奥兹王,如果这么说能让您高兴的话)的大城堡。实际上,他们几乎杀死了老坏蛋沃特·奥·迪姆,因此制造出某些人所认为的当之无愧的大团圆结尾。但是,在《巫师与玻璃球》一书第六百七十六页之后,斯蒂芬·金就再没写过关于罗兰和黑暗塔的只字片语,于是,沃特思忖着:这才是真正的大团圆结尾。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人们也好,下落不明的小孩们也好,还有米阿和米阿的婴儿——所有这些事情都潜藏在作家尚未成熟的潜意识里沉睡着呢,所有这些生物都没有呼吸,都锁在找不到的门背后。而现在沃特判定:要放他们自由已经太晚了。尽管斯蒂芬·金在整个写作生涯中都是该死的、厉害的快笔头——那本是个禀赋甚优的天才作家,却把自己变成个劣质的(但有钱)速写艺术家,如果要愉悦您,当然还可以说他是个不讲韵律的阿尔杰农·斯温伯恩①『注:阿尔杰农·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著名诗人和批评家,其作品以音乐性的韵律感著称。』——在他的有生之年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写完剩下的故事,哪怕一百页都写不完,哪怕他没日没夜地写啊写。
太晚了。
沃特很清楚,他曾有所选择:当时他在拉什宫,并在玻璃球里看到了这一天,那时候玻璃球还在红色老家伙手里(时至今日,那玻璃球无疑还躺在某个城堡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到一九九七年夏天为止,斯蒂芬·金非常清楚狼群、双生儿,乃至名叫欧丽莎的飞来飞去的盘子……都是怎么回事儿。但对作者来说,实在是有太多东西要写了。相反,他决定写一本与黑暗塔的故事不那么紧密相关的新书,书名是《亚特兰大之心》,而且,甚至就在此时,他还在龟背大道(在那里,他从未见过哪怕一个时空闯客)的寓所里浪费生命的最后时光,尽写些关于和平、爱和越南的东西。也许他手头的这本书就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本著作,诚然,其中的一个人物可能在黑暗塔的故事里也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但这个人物——拥有超异头脑的老首领——永远都得不到机会说一些真正有用的台词。太美妙了。
在真正要紧的这个独一无二的世界上,时间从不回转,也从没有第二次机会(说实在的,时不再来),只有在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二日那一天。作家的余生缩减到了不足两百个小时。
沃特·奥·迪姆知道他不用那么长时间就能抵达塔,因为时间(就像某些蜘蛛的新陈代谢一样)在世界的这一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热。比方说,五天。在外面就等于五天半。他得先把莫俊德·德鄯带着胎记的足切下来,放进自己的装备包袋里,再花些时间抵达塔……打开塔底的大门、攀上喃喃低语的长长阶梯……绕过身陷囹圄的血王……
如果他能找到一种通行工具……或是一扇正确的门……
变成万物之神是不是太晚了呢?
也许不算太晚。不管发生什么事,试试看又有何妨?
沃特·奥·迪姆游荡太久了,改用过一百个姓名,但是塔始终都是他的目标。就像罗兰,他想爬上塔去,看看塔顶上住着什么。如果确实有的话。
自从塔开始摇摇欲坠之后,他从未加入过任何兴起于乱世的密党、帮派或异教徒团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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