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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霍苦着脸说:“取消过两个月,后来又偷偷恢复了,连那俩月的也补发了。”
“噢――”
“还有……”老霍偷眼看看颜哲的表情,欲言又止。颜哲很平和地示意他说下去。“还有赖安胜的工资,是他给自己定的,每月25元。你知道的,第一任的胡场长是国家干部,工资是从县财政拨发的,不影响咱场的分红。胡场长和另外三个下放干部走后,农场里就只剩下我有工资。赖场长不是国家干部,他的工资只能从全场的分红中扣出来。”他又看看颜哲,小心地说,“当然,你从6月份当了场长后,这笔工资就该发给你。我只是请你指示,赖安胜当场长那段时间的工资还发不发?他的工资还有俩月没发。”
颜哲沉默一会儿,说:“还有吗?”
“还有庄副场长的生活补助,原来没他的,因为那时的生活补助只给老农。后来,就是闹过那场风波之后,赖安胜也给他定了五元,和老农们一样待遇。”
“噢――老霍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你做得很对,既然我当了场长,这些情况是该告诉我。”
老霍如释重负地走了。
如今腰包鼓胀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仅仅每月五元的秘密补助会在知青中闹出一场大风波,但事实确实如此。这场风波是崔振山最先鼓弄出来的。去年秋收过后,有一天颜哲在我宿舍里闲聊,崔振山匆匆闯进来:
“颜哲我告诉你个惊人消息,原来咱农场的18个老农都有秘密补助,每月五元!”
“真的?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绝对可靠,我从理发员宋三德那儿诈出来的。”
他与宋三德住一个宿舍,昨晚他睡得早,屋里只有宋三德在哼曲剧。另一个老农老初进来,喊:
“三德,老霍喊你去领――”
三德忙咳嗽,指指里屋床上,老初立即噤口,出门走了。崔振山是何等精明的人,从这半句话里就猜到个八啦哗啦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近的花鸟市场有塑料的喷水壶,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九不离十,也不睡了,坐起来,懒懒地说:
“三德你还给我搞地下党呢,你们那事我早知道了。”
三德硬撑着抵赖:“啥事你知道?”
“就是老农们发秘密补助的事!”
宋三德的心眼毕竟不如崔振山,忙央求道:“振山你咋知道的?可千万不能对外人传,胡场长和赖场长都下过严令的!”
“还用我往外传?好多知青都知道啦,俩月前就知道啦。人家说就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我啥时候外传过了?这不是冤枉人么。”
这么三诈两诈,他从三德那儿知道了所有情况。原来对老农的秘密补助从建场半年后就实行了,那时是头任场长老胡在位。建场时来了三十几位老农,没过半年就走了一半。走的都是从“河地”来的,河地即傍河的土地,一般来说河地的土地肥沃,农活相对轻一些,收入也相对高一些,所以河地的老农们都吃不了农场的苦。留下的都是岗地来的老农,也是人心不稳。因为知青农场底子薄,分红实在太低,甚至比农村都不如,但农活强度比农村还重。胡场长为了稳住人心,就定了这么一条秘密政策。
农场和农村一样,一年搞两次分红,即夏季预分红和秋季最终分红。去年夏季分红时,颜哲这样的知青棒劳力都拿的是负数,饭量小的女知青相对好些,但平均也只有二三十元钱。如果老农们每年能拿固定的60元,再加上两季分红(他们都是最高工分,所以分红普遍比知青高),总收入至少是知青的四倍到五倍。这个差别未免太悬殊了,尤其对于颜哲、王全忠、何子建这类挑大梁的知青角色,经过一年锻炼,他们在农活上已经与老农们不相上下。
初听这个消息,颜哲和我都很气愤。不光是金钱上的吃亏,而且这么着欺欺瞒瞒的,也不是一家人的味道。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赖安胜的秘密工资,它相当于知青年收入的十几倍。崔振山怂恿颜哲,咱们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老农的秘密补助从哪儿出?还不是咱知青的血汗!颜哲你威信高,说话份量重,这事你得挑头。
我给颜哲使眼色,让他慎重。颜哲正陷于沉思,没有看到我的眼色。他考虑一会儿说:
“算啦,他们拿就拿吧。老农们家里扔一堆老老小小,不像咱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算啦,每月五块钱,确实算不上多。”
其实全场知青中颜哲在金钱上是最窘迫的。除了他说的那笔不能动用的钱款外,他得不到家庭或亲戚们一分钱的接济。只有我给他一些,但我能给他的很有限,而且他还撑着男子汉的尊严,尽量不用“女人的钱”。下乡以来,颜哲已经把他的生活水平压到了最低线,没有在衣着被褥上花过一分钱。即使如此,也得买牙膏、肥皂这类必需品呀。这两年他算是尝够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苦处,所以,连我也没想到,他在这件事上如此豁达。
崔振山没想到颜哲是这个态度,有点急了:“颜哲你咋这样稀屎?好多知青都说要找场里理论。庄学胥也说,他作为副场长,根本不知道秘密补助这件事。他甚至说了狠话,说胡场长和赖场长太独a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绿色房子造型,透过自身的孔被大铁钉裁。”
这番鼓动在颜哲这儿起了反作用,他冷冷地说:“那就叫庄副场长出面呗。他甚至不用公开理论,在场部会议上提提就行了。”
“庄学胥说,由于他的身份,他不宜公开出面。他支持大家去提意见。”
颜哲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表示要送客了:“那你去提呗,你提最合适。这个消息是你最先知道的,最有发言权。”
崔振山给呛得愣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
崔振山没有说动颜哲,但他并没有止步。那几天他在场里到处传播这个消息,很快在知青中闷出一个大火堆,火堆在悄悄地阴燃着,只等一点小风就会燃成明火。那阵儿,平素相处基本融洽的老农和知青之间出现了很深的裂隙,别说崔振山、岑明霞这样的刻薄人了,就连林镜这样豁达开朗的知青,也会笑着挤兑老农们:
“你们得多干点活,你们每月有秘密津贴哩。”
老农们红着脸,不敢再管教知青们。
那阵儿我对古人说的一句话有了深刻理解:衣食足而知礼仪。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在初中的班级里也常常发生一些争吵,像“谁偷了我的红薯”啦,“谁盛饭时净捞稠的”啦。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想想这些争吵都觉得脸红,但在当时,对于饿得前心贴后心的人来说,谁也不觉得它可笑。现在也是这样。每月五元――这个钱数确实不多,但它至少够买牙膏和肥皂,有烟瘾的人可以去买33盒大舞台香烟(一角五分钱一盒),足够打发一个月的烟瘾;黄瞎子可以去买一顶蚊帐,不用拿血肉之躯去喂蚊子了。所以,尽管颜哲和我都没参与进去,更不打算挑头,心里还是同情大伙儿的。
这时胡场长已经“解放”,调到公社任革委会副主任。如果胡场长还在,以他的手腕,大概能把这场闷火消弭于未发之时。但赖安胜这块“青红砖”(北阴土话,大意为愣头青、莽撞、不会处事)却在火堆上浇了一瓢油。那天晚上他召开了全场大会,会上厉声说:
“有人在农场扇阴风点鬼火,这是阶级斗争的苗头!那些想整事的人,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啥出身?家庭有没有问题?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竟敢反对贫下中农?”
知青们个个阴着脸。奇怪的是,老农们并没有趾高气扬,反倒个个心虚情怯,低着头,不大敢直视知青们。会场静得像座坟墓。散了会,颜哲的好友王全忠直接拐到会计室,找老霍借了一支毛笔、一瓶墨汁和几张纸。老霍太迟钝,啥也没问就给他了。此后大字报出来后,老霍为了这次“丧失阶级立场”,至少是“丧失革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在城中寻找合适的商家推介命警惕性”,又被赖安胜骂得狗血淋头。
会场上的沉默推延到了宿舍,老农和知青们都闷声不响地上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衣服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床睡觉,只有王全忠没睡,坐在自个床上打腹稿。等颜哲拿煤油灯烤完臭虫,他要过煤油灯,趴在床上刷刷地写大字报。班长老肖看出苗头不对,在床上几次抬头看他,但一直没说话。颜哲下床,看了看已经写出来的大字报标题:
“同工不同酬,合理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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