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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斯斯文文,自斟自饮。一面摇著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无非‘之乎者也’之类。正吟的高兴,忽所林之洋说酒保错拿醋来,慌忙住了吟哦,连连摇手道:“吾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尔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唐、多二人听见这几个虚字,不觉浑身发麻,暗暗笑个不了。林之洋道:“又是一个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与你何干?为甚累你?倒要请教。”老者听罢,随将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道:“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
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昧淡之,故而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
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
他若闻之,岂无语之?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管之。
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
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
我纵辨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唐、多二人听了,惟有发笑。林之洋道:”你这几个‘之’字,尽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随你讲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位股酸气。如何是好!“
桌上望了一望,只有两碟青梅、齑菜。看罢,口内更觉发酸。因大声叫道:“酒保!快把下酒多拿两样来!”酒保答应,又取四个碟子放在桌上:一碟盐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林之洋道:“这几样俺吃不惯,再添几样来。”酒保答应,又添四样: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酱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们并不吃素,为甚只管拿这素菜?还有甚么,快去取来!”酒保陪笑道:“此数肴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已,岂有他哉!”多九公道:“下酒菜业已够了,可有甚么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类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哝;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问之,得无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们量窄,吃不惯哝的,你把淡的换一壶来。”酒保登时把酒换了。三人尝了一尝,虽觉微酸,还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评论酒味,都说酸为上,苦次之。原来这话出在淑士国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老者,儒巾淡服,举止大雅,也在楼下检个座儿坐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楼闻善政 徐公子茶肆叙衷情
话说那个者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壶淡酒。一碟盐豆来。”唐敖见他器宇不俗,向前拱手道:“老丈请了。请教上姓?”老者还礼道:“小弟姓儒。还未请教尊姓?”当时多、林二人也过来,彼此见礼,各通名姓,把来意说了。老者道:“原来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失敬,失敬!”唐敖道:“老丈既来饮酒,与其独酌,何不屈尊过去,奉敬一杯,一同谈谈呢?”老者道:“虽承雅爱,但初次见面,如何就要叨扰!”多九公道:“也罢,我们‘移樽就教’罢。”随命酒保把酒菜取了过来。三人让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宾主坐了。彼此敬了两杯,吃些下酒之物。唐敖道:“请教老丈:贵处为何无论士农工商都是儒者打扮,并且官长也是如此?难道贵贱不分么?”老者道:“敝处向例,自王公以至庶民,衣冠服制,虽皆一样,但有布帛颜色之不同:其色以黄为尊,红紫次之,蓝又次之,青色为卑。至于农工商贾,亦穿儒服,因本国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试的,谓之‘游民’。此等人身充贱役,不列四民之中,即有一二或以农工为业,人皆耻笑,以为游民亦掌大业,莫不远而避之。因此本处人自幼莫不读书。虽不能身穿蓝衫,名列胶痒,只要博得一领青衫,戴个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内;从此读书上进固妙,如或不能,或农或工,亦可各安事业了。”唐敖道:“招老丈之言,贵处庶民,莫不从考试出来。第举国之大。
何能个个能文呢?“老者道:”考试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经,或以明史,或以词赋,或以诗文,或以策论,或以书启,或以乐律,或以音韵,或以刑法,或以历算,或以书画,或以医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顶头巾、一领青杉。若要上进,却非能文不可;至于蓝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处国主当日创业之始,曾于国门写一对联,下句是“要好儿孙必读书‘,就是勉人上进之意。”多九公道:“请教老丈:贵处各家门首所立金字匾额,想是其人贤声素著,国主赐图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内有一二黑匾,如’改过自新‘之类,是何寓意?”老者道:“这是其人虽在名教中,偶然失于捡点,作了违法之事,并无大罪,事后国主命竖此匾,以为改过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众善奉行,或乡邻代具公呈,或官长访知其事,都可奏明,将匾除去,此后或另有善行,贤声著于乡党,仍可启奏,另竖金字匾额。至竖过金字匾额之人,如有违法,不但将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这总是国主勉人向善,谆谆劝戒之意。幸而读书者甚多,书能变化气质,遵著圣贤之教,那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闲谈,不知不觉,连饮数壶。老者也问问天朝光景,啧啧赞美。又说许多闲话。老者酒已够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见天色不早,算还酒帐,一同起身。老者立起,从身上取下一块汗巾,铺在桌上,把碟内听剩盐豆之类,尽数包了,揣在怀中,道:“老先生钱已给过,这些残肴,与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顺便带回,明日倘来沽饮,就可再叨余惠了。”一面说著,又拿起一把酒壶,揭开壶盖,望了一望,里面还有两杯酒教育万能法国爱尔维修的观点。认为人是环境和教育的,因递给酒保道:“此酒奇在你处。明日饮时,倘少一杯,要罚十杯哩。”又把酱豆腐、糟豆腐,倒在一个碟内,也递给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位,走了两步,旁边残桌上放著一根秃牙杖,老者取过,闻了一闻,用手揩了一揩,放人袖中。
出了酒楼,到了市中。只见许多人围著一个美女在那里观看。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面如傅粉,极其俊秀,惟满眼泪痕,哭声甚惨。老者叹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抛头露面,今已数日,竟无一人肯发慈心,却也可怜。”唐敖道:“这女为何如此?”老者道:“此女向充宫娥,父母久已去世。自从公主下嫁,就在驸马府伺候,前日不知为甚忤了驸马,发媒变卖,身价不拘多寡。奈敝处一钱如命,无人肯买。兼之驸马现掌兵权,杀人如同儿戏,庶民无不畏惧,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寻自尽,俱被官媒救护。此时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发善心,只消十贯钱就可买去,救其一命,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破费十贯钱买了,带回岭南,服侍甥女,岂不是好?”唐敖道:“此女既充官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们设法救他则可,岂敢买去以奴卑相待,不知其家还有何人,如有亲属,小弟情愿出钱。令其亲属领回,倒是一件美举。”老者道:“前日驸马有令,不准亲属领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亲属都不敢来。”唐敖听了,不觉搔首道:“既无亲属来领,又无人救,这却怎好?为今之计,只好权且买去,暂救其命,再作道理。”于是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贯钱,交给老者,向官媒写契买了。老者交代别去。
二人领了女子,回归旧路。唐敖问其姓氏。女子道:“婢子复姓司徒,乳名蕙儿,又名妩儿;现年十四岁。自幼选为宫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驸马府。父亲在日,曾任领兵副将,因同驸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来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妩儿道:“婢子获罪,蒙恩主收买,乃系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称,婢子如何禁当得起!”林之洋道:“刚才俺妹夫说断不肯以奴仆相待,据俺主意:小姐从今拜俺妹夫为义父。彼此也好相称。”说话间,来到岸边,水手放过三板,一齐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妩儿拜了义父,进了内舱,与吕氏、婉如见礼;复又出来,拜了多、林二人。唐敖又问可曾受聘之事,妩儿滴泪道:“女儿若非丈夫负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丈夫现在做何事业?为何负你?”妩儿道:“他祖籍天朝。前年来此投军,骄马爱他骁勇,留在府中,作为亲随。但驸马为人刚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处死,就是国王也惧他三分;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细,时刻提防。去岁把女儿许给为妻,意欲以安其心,谁知他来此投军符合。有机械唯物主义的符合说和唯心主义的符合说。前者,果非本意。女儿既有所见,兼因驸马暴戾异常,将来必有大祸,惟恐玉石俱焚,因此不避羞耻,曾于黑夜俟驸马安寝,暗至他的门首,劝他急速回乡,另寻门路。不意他把这话告知驸马,公主立将女儿责处。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儿因驸马就要出外阅兵,恐他跟去,徒然劳苦,于事无益,又去劝他及早改图,并偷结令旗一技,以便私自出关。不意他将此话又去禀知。因此驸马大怒,将女儿毒打,并发官媒变卖。”唐敖道:“你丈大既来投军,为何不是本意,况跟去阅兵,或者劳苦一场,挣得一官半职,也未可知,怎么你说与他无益?这话我却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谁?现年若干?你们既已聘定,为何尚不完婚?”妩儿道:“他姓徐,名承志;现年二旬以外。驸马虽将女儿许配,终怀猜疑,惟恐仍有异心,故将婚期暂缓。女儿因他由天朝数万里至北,若非避难,定有别因,意欲探其消息,奈内外相隔,不得其详。去岁冬间,他跟驸马进朝议事,女儿探知回来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厢,暗将房门橇开,搜出檄文一道,血书一封,这有晓得他是英国公忠良之后,避难到此。
因此今年两次舍死劝他,及早改图。女儿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于朝,以复祖业,庶忠良不至无后,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愿,女儿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驸马闻知,亦必含笑就死,复有何恨!那知他无情无义,反将女儿陷害。若说他出于无心:今春女儿被责,几至九死一生,合府无人不晓,他岂不知?今又和盘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儿,却将自己切身之事全置度外,岂非别有肺肠么?“说罢,放声大哭。
唐敖听罢,又惊又喜道:“此人既是徐姓,又是英国公之后,兼有檄文、血书,必是敬业兄弟之子无疑。数年来,我在四处探信,那知盟侄却在此处。吾女如此贤德,不避祸患,劝他别图。他不听良言,已属非是;反将此话告诉驸马。此等行为,真令人不解,你休要悲恸,其中必有别情,等我前去会他一面,便见分晓。”妩儿止悲道:“义父呼他为侄,是何亲眷?”唐敖就把当日结拜各话,细细告知。随即约了多、林二人,寻至驸马府,赞了许多工夫,用了无限使费,才将徐承志找出。徐承志把唐敖上下打量,细细望了一望道:“此非说话之处。”即携三人,走进一个茶馆,检了一间僻室,见左右无人,这才向唐敖下拜道:“伯伯何日到此?今在异乡相逢,真令侄儿梦想不到。”唐敖忙还礼道:“贤侄如何认得老夫?”徐承志道:“当日伯伯长安赴试,常同父亲相聚,那时侄儿不及十岁,曾在家中见过鹅湖之会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在信州(今江西上,此时虽隔十余年之久,伯伯面貌如旧。所以一望而知。”因向多、林二人见礼道:“二位尊姓?”唐敖道:“这都是老夫内亲。”因将二人姓名说了。茶博士送上茶来。徐承志道:“伯伯因何来到海外?近来武后可缉捕侄儿?”唐敖即将中后被参并缉捕淡了各话告诉一遍。因又问道:“贤侄为何返奔到此?”徐承志道:“侄儿自从父亲被难,原想持著遗书,投奔文伯伯处。奈各处缉捕甚严,只得撇了骆家兄弟,独自逃到海外。飘流数载,苦不堪言,甚至僮仆之役,亦曾做过。前岁投军到此,虽比僮仆略好,仍是度日如年。但侄儿在此,伯伯何以得知?”唐敖道:“贤侄今已二旬以外,不知可曾娶有妻室?”承志一闻此言,不觉滴下泪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越危垣潜出淑士关 登曲岸闲游两面国
话说徐承志因唐敖问他婚姻之事,不觉垂泪道:“伯伯若问妻室,侄儿今生只好鳏居一世了。”唐敖道:“此话怎讲?”徐承志走到门外望了一望,仍旧归位道:“此处这个驸马,性最多疑。自从侄儿进府,见我膂力过人,虽极喜爱,恐是外国奸细,时刻堤防,甚至住房夜间亦有兵役把守,亏得众同事暗暗通知,处处谨慎,始保无虞。后来驸马意欲作他膀臂,收为心腹,故将宫娥司徒妩儿许配为婚,以安侄儿之心。众同事都道:驸马如此优待,一切更要留神,将来设或婚配,宫娥面前,凡有言谈,亦须仔细。诚恐人心难测,一经疏忽,性命不保。谁知今春夜间,妩儿忽来外厢,再三劝我及早远走,此非久恋之乡,莫要耽搁自己之事,说罢去了。侄儿足足筹画一夜;次日告知众同事,众人都说:”明系驸马教他探你口气,若不禀明,必有大祸。‘侄儿因将此话禀知。后来闻得妩儿被责,因内外相隔,不知真假。不意数日前此女又来劝我急急改图。侄儿忖度一夜,次日又同众人商议,仍须禀知为是。不料禀过后,驸马竟将妩儿著实毒打,发媒变卖。这才晓得此女竟是一片血心待我。兼且春天为我被责;今不记前仇,不避祸患,又来苦口相劝。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妩儿‘。如此贤德,侄儿既不知感,反去恩将仇报,仍有何颜活在人世!侄儿在此投军,原因一时穷乏,走头无路,暂图糊口。那知误入罗网。近来屡要逃归,面投血书,设计勤王,以承父志。无如此处关口盘查甚严,向例在官人役,毋许私自出关,如有不遵,枭首示众。侄儿在府将及三年,关上人役,无不熟识,用此更难私逃。连年如入笼中,行动不能自主。前者贤德妻子虽盗令旗一枝,彼时适值昏愤,亦呈驸马,后悔无及,此时妻子不知卖在何处!“
不觉哽咽起来。唐敖道:“此事侄媳虽是一片血心,亲贤侄处此境界,不能不疑,无怪有此一番举动。幸喜侄媳无恙。”因将妩儿各话说知。徐承志这才止泪,拜谢救拔妻子之恩。
唐敖道:“关上如此严紧,贤侄不能出去,这却怎好?”徐承志道:“侄儿连年费尽心机,实无良策。此时难得伯伯到此,务望垂救!倘出此关,不啻恩同再造。将来如有出头之日,莫非伯伯所赐了。”多九公道:“老夫每见灵枢出关,从不搜检,此处虽严,谅无开棺之理。为今之计,何不假充灵枢,混出关去,岂不是好?”徐承志道:“此计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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