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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布已毕,常四辞了出来,从角门出了蓝衫营,取了北延给他寻回的船,并不回家,一径来到公兴集上。远远望见宋六的卦摊,却不急着上前,先在街上挑了个最宽敞的食肆,叫客来安的,进得店来一看,座椅碗碟都清爽洁净,因拣了一个背静的座头,点了一碟咸蛋,一碟凉拌卜页,一碗烩土膘,一碗青菜烧水牛肉,又要了一坛酒,嘱咐用姜丝煨上,安排妥了,先会过了账,交代了店伙。这才步出门去,来找宋六。
卦摊前无人,宋六正抄着手低着头,坐在马扎上冲盹,笔墨旁边,还摆着一个柳木的食盒,常四轻轻揭开盖子一看,乃是一碗米饭,一碟子小鱼干,一碟腌雪里蕻。
常四立在那遮了光,宋六觉了出来,悠悠醒了,背着亮抬头一看,一时懵懂,没认出常四来,只眯着眼拱手道:客人是测字还是卜卦?
常四退后一步,躬身拱手,笑道:六爷,是我,有个事体相央,街上不是说话处,冒昧在前头馆子里备了一杯酒,请六爷借一步说话。说罢,也不容他谦让,帮着草草收捡了一下摊子,相挽着就进了客来安,这边厢酒菜已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宋六攥了攥手,问:小四,寻我什么事?这般破费,累次吃你的请,叫我如何安?
常四笑着摆手让座,替宋六筛上一碗酒,布了一筷子膘,才道:不忙,天气寒冷,先吃几碗暖暖身子。
两人各吃了三碗,常四放下筷子问道:六爷,我看你这摊子一天也不肯落,这么冷的天,也吃不了一口热饭菜,每日里能趁多少?
宋六丢下筷子,自袖子里掏出一块旧帕子,抹了抹嘴,先唉了一声,方才答道:这个哪有个准头,有时碰上了,也能得上一笔,碰不上时,一天下来一个钱也不得。好在只一个幌子一张嘴,没什么开销,匀下来算每日里总要弄下几十个钱来,好歹养活我和你婶子。说完,呷了一大口酒,又搛了一筷子卜页,叹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算是个不错的营生喽,至不济,到底强如在水里捞,在地里刨。说完,又用筷子叉住膘碗里一个鹌鹑蛋,放入嘴里,俄而又道:也是没得法子,你那妹妹,原嫁了个殷实人家,哪个想亲家死了后,女婿染上了赌,每每弄得三餐都不继,我们只这一个女儿,没吃过她几次节礼,隔三差五,倒要接济他们些。待要硬下心肠不管,却如何能够?难道看着两个外孙孙饿死不成?
常四听了,陪着嗟叹了一回,复又筛酒,劝道: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六爷有量,再喝一盏。宋六此时已有了五分酒,仰脖一口饮了,摇头晃脑道: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难破酒为军,且进杯中物吧。小四,你竟有何事,但说来。
常四四下看了一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来,递到宋六手里,道:正是有事要借重六爷,这里约莫有五两银子,算给您的使费,您老且收下再说话。
宋六唬了一跳,问:什么事,值得这许多?
常四道:这事需请六爷到庙湾走一趟,连来连回,总要五七天时间,如果您应承了,明日赁一只船,直放过去,宿处已有安排,不劳费心。
宋六益发疑惑,问道:竟要我做些甚么?
常四这才拉近了凳子,道:劳动六爷,自然还是做你的本行,摆个卦摊。至于个中缘由,颇有些曲折。我且问六爷一句,陈家的事,您老可听说了?
宋六改容道:如何没听说!你不知道,陈家媳妇的娘家和你婶子娘家,只隔着一户人,她还没出阁时,我便见过的。那一年,我岳丈年三十晚上急病过世,一家子乱得不行,等我和你婶子初一得信赶过去时,左右紧邻都在那里相帮,老周家那女子还没行笄礼,梳着两个小鬟,头脸雪也似地白,说起话来脆生生的,这一说,有十一二年了。哪个想如今人就没了,可惜了那一等好人才,死得那般惨烈。唉!这杀千刀的恶吏!
常四压低声音,凛凛道:我现如今要为周嫂子作个主,不知六爷可肯助我?
宋六听了,酒醒了一半,一把扯住了常四的手腕,惊问:甚么?小四,你待要如何?!
常四淡淡一笑,从容将宋六的手拿开,自斟了一盏,一饮而尽,执在手里照与宋六看了,方开口道:六爷只先说,可愿助我?
宋六,舔了舔嘴唇,嗫嚅道:愿是自然愿的,可我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得那样的大事?
常四敛起笑容,双目炯炯,又问道:能与不能且不说他,六爷只说敢与不敢?
宋六顿时涨红了脸,一时手足无措,像是在寻什么物什,终于抓起面前的酒盏来,一仰脖子饮尽了,顺手就丢在了桌子上,一改平日神色,狠狠道:日妈妈的!有什么不敢。小四,就说怎么弄吧!
常四冷眼看了,旋振衣起坐,沉声道:六爷,且随我来。说着,拉着宋六来至一个僻静所在,足说了半个时辰,方两下散了。
天已大黑宋六才到家,进了门,先躲进了里厢,好一会才出来。翌日,宋六照例出了门,不一会就转回了家,进了门自己收拾了几件齐楚的衣衫,打了个包袱,还问老妻要了五百文钱,说自己刚出门便碰到了喻口六姑奶家里的来人,怕是老人家要不行了,现下立时要赶过去望一望,这几日若是有人寻我问卦,只说等几日吧。说罢便出了门,来至公兴,取了自己的那一套物什,下到码头搭了一艘船,直奔庙湾而去。
傍晚时,到了城隍庙前,一时有些踌躇,正没计较,一抬头看见城隍庙斜对面一家两开间的成衣店,门口正挂了出转的牌子,上前一打问,原来店主年老眼花做不动了,准备回芦蒲老家了。一问要价,已付的租金,加上店里不带走的家伙事,一共索价十六两五,宋六听了,嗯了一声,拱拱手,接着踱步向前。刚走了几步,又回转了过来,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常四另给的一大包使费银子,暗忖:小四曾交代,不必在意花销,只要尽快闹出动静。我一辈子抠抠索索惯了,一听了要价,竟就被唬跑了。这么两大间,若开成个卜肆,怕是阖淮安府也找不出这么宽敞的。我如今竟赁下来,还怕弄不出动静来?
想通了这一节,事便好办了。肯花钱钞时,有的是人手,不上两天,涂刷一新,里外齐备。还在木匠铺里急订了几块空白板子,宋六自己上手,新开了一支大笔,饱蘸金漆,写了二副对子。一副是:
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
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一副是:
精通周易,瞻乾象遍识天文;
善辨六壬,观地理明知风水。
当日挂了起来,端地齐整气派。第二天一早算正式开张,又叫了十好几挂鞭,燥起的烟气,一时间对面不见人,这番动静引得小半城的人都来相看。待得烟气散去,大家才见到里面挂出一块小牌子来,上头写着十个字:每日三卦,卦资纹银一两。只见那宋六从头到脚,天青的道袍,皂靴白袜,一水簇新,手里还执着一柄麈尾。颔下还粘上三绺花白的胡子,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宋六本是一副细细高高寒瘦干瘪的模样,如今这么一扮,反倒显得仙风道骨,精气神与公兴集上破落相,已然判若两人。宋六立在门口,不慌不忙作了个团揖,也不说话,转身进去端坐在案后,摇着拂尘,乔模乔样,后头立着两个衣着齐楚的后生,正是扮作道童的南遮和北延,一时端上一盏茶来,一时又献来一碟果子。庙湾僻处海隅,何曾见过这样阵仗的卜肆?围观的纷纷议论道,一两的卦资,得了的失心疯的财主才会来卜。如此这般,开张第一日,直至上板关门,一单生意也没有,但第二天,全城就无人不知城隍庙前来了个卜卦的。
第二天一早,下了板开了门,宋六带着北延南遮二人,去街对角吃早茶,不几步来至城隍庙门口,宋六忽然不再向前,停下步子,盯着庙门左看右看,捻须凝眉,摇头晃脑,装模作样了好一会,引得一二十人在一旁围看。
宋六暗忖差不多了,一边嘴里说着:草率草率,汗颜汗颜。一边早饭也不吃了,调头返回卜肆,开了匣子,取出钱钞来,又提笔写了一张单子,大声命北延立刻采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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