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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多说话,难怪没甚么朋友,连身后事都要请我们村里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山路方向。
只见血红灿烂的夕阳余晖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过来。容貌清丽如画,优雅宛如空谷幽兰,气质高洁出尘。这样的女子,举止应该是温婉的、娴静的,但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紧张,步履更是匆忙。尉迟钧见大山中了邪般地瞪着身后,回头望去,一时呆住,因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鱼玄机。
鱼玄机乍然遇见裴玄静和尉迟钧几人,如同众人的反应一样,也是大吃了一惊。互相道明了缘由,才知道鱼玄机今日方得知温庭筠已然离世的消息,匆忙赶来。尉迟钧提议道:“既然我们来了,不如跟鱼炼师一道进去,祭拜温先生。”裴玄静自当应允。
当下众人随着鱼玄机步入宅中。一进大门,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院落中的数十株梅花正凌寒怒放,红白相间,各有风姿,为这处陈旧寂静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气。
穿过庭院中的小径,便是正厅了,京师人则流行称为“中堂”。温府的正厅很是狭长,分为前厅和后厅,如此深邃的空间,光线自然黯淡得多,更显出几分神秘来。不过除了空间大之外,别无其他。一切的布置陈设都相当简陋破旧。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此处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后厅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停放着一具黑色的灵柩,棺盖还没有合上,大约犹在等待亲朋好友来做最后的道别。一位身穿斩衰(注:丧服名,“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布制做,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的老仆正在灵柩前边烧纸钱边垂泪。他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
鱼玄机走进后厅,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视着灵柩。老仆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岁月痕迹表明,一直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见到鱼玄机时,他混浊的眼神忽多了一丝亮彩,悲伤的面容也因为惊奇而变得生动起来,讶然问道:“炼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鱼玄机道:“昆叔……我来送飞卿最后一程。”
尉迟钧留意到她称呼温庭筠,不是叫“老师”、“恩师”之类,而是称呼字——飞卿,似乎正应验那些二人之间有暧昧关系的传闻。只见她神色黯然地走向灵柩祭拜,哽咽着道:“飞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语未毕,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泪,安慰道:“炼师不要太难过了。你能来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身后寂寞了。”
尉迟钧五人也随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礼,谢道:“各位有心了。请到前厅用茶。”鱼玄机却没有动,她只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温庭筠的灵柩,似乎很想走过去,看看死者最后的面容,却又茫然地踟蹰着。
当下裴玄静和尉迟钧暗中商议,决意留下来,温庭筠后事只有昆叔一人料理,势必有许多需要尽力之处。牛蓬苦劝不听,只得自己先回家报信。
昆叔请裴玄静和尉迟钧到前厅坐下。这里并无桌椅,只有一大张厚厚的芦苇草席,上面放着几个布蒲团,颇有古风。尉迟钧好奇地打量着破落的陈设,感到眼前凄凉的一切与温庭筠生前盛名着实不符,不禁感到一阵凄凉。又问道:“老公,你……是温先生甚么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仆人,你们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苏幕问道:“这里地方这么大,就您一个人吗?”昆叔唉声叹气道:“是啊。先生总是不走运,人们都跟他疏远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身后事也只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帮忙,过几日就将先生送回山西祁县老家安葬……”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尉迟钧恻然神伤,安慰道:“昆叔也别太伤心了。我们都是鱼炼师的朋友,会帮助你的。”昆叔连声道谢,又道:“几位请稍候,我这就给你们倒茶去。”
苏幕见他步履蹒跚,动作缓慢,实在是老迈不堪,急忙赶上前搀扶。尉迟钧又命昆仑去厨下帮手。偌大的厅堂,立时只剩下了裴玄静、尉迟钧和鱼玄机三人,以及一方散发死人气息的灵柩。
鱼玄机烧了一些纸钱,只觉得心中悲伤,更隐约有种强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便站起来往外走去。尉迟钧有意劝慰,叫道:“鱼炼师……”鱼玄机道:“我没事。”裴玄静曾听过许多她与温庭筠的传说,料到她此刻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便向尉迟钧使了个眼色。尉迟钧会意,便不再跟上前去。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一层淡蓝的薄雾恍似轻烟,笼罩了整个鸿固原,极目之处,尽是暮霭沉沉。枯黄的野草,连接着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边。
当鱼玄机信步到大门外,望见这派萧瑟苍茫、却又雄浑大气的荒原景色时,不由得更加触景生情。一时间,眼前明明真实的景致,呈现出如同梦中的虚幻,迷惘中不知身在何处,无数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许多人物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转动,欢愉已成过去,目今只倍感凄楚。她幽幽太息道:“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两行清泪悄然从面颊滑落。
突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些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甚么都没有发现。只有挂在温府门口的两只白色灯笼在寒风中飘来荡去,映着如血的夕阳,凄凉中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氛。但她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蓦然又想到了甚么,不由得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来。便在此时,她又听见宅内尉迟钧隐隐在高声喊叫着,便急忙奔了进去。
尉迟钧和裴玄静正站在灵柩旁,各自一脸肃色。鱼玄机赶将进来,急促地问道:“怎么了?”尉迟钧指着灵柩内的尸体,迟疑道:“这尸首……”鱼玄机惊问道:“难道不是飞卿?”抢过去一看,灵柩内的人满脸麻子,五官不正,容貌奇丑,却是神态安详,面色栩栩如生,不是温庭筠却是谁?
这还是鱼玄机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面目,而这个人又曾经是她最亲近、最信任、最依赖的男人,一时悲从心起,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尉迟钧急忙道:“鱼炼师先别伤心。裴家娘子适才说这具尸首很有些古怪。”鱼玄机愕然道:“古怪?从何说起?”裴玄静道:“由尸首的颜色与僵硬程度看来,温先生的死亡时间离现在应该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在我们到达这里前不久。可我们在门口时,明明听到大山提过温先生是死在正月初六,也就是前天。”
鱼玄机听了,尚有些半信半疑,问道:“娘子如何能知道这些?”裴玄静道:“我奶娘的父亲、丈夫均是仵作,我自小就听他们讲这些。”
鱼玄机与她相识不久,相交也不深,但却一直有知己之感,知道她足以信赖,当即忖道:“这么说……”转眼见昆叔正端茶过来,急忙上前接下,放在一旁,问道:“昆叔,飞卿是甚么时候去世的?”昆叔答道:“前天晚上。”鱼玄机道:“那……他临去前可曾说过甚么?”神状甚是焦急。昆叔摇了摇头:“先生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在书房,我也不在他身边。”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昆叔,你能说说当晚的情况么?”昆叔一愣,不明所以:“当晚的情况?”裴玄静道:“比如温先生死前正在做甚么,是在看书,还是在饮茶……”
昆叔仔细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先生一直在书房整理诗集。我给他送夜宵的时候,发现他伏在桌子上。起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去叫醒他,想让他回卧房去睡,结果……结果……才发现先生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他如此神色,显见是真情流露,他主仆二人的感情也无可置疑了。
尉迟钧问道:“你真的能肯定温先生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么?”昆叔道:“当然能肯定……我再怎么老糊涂,还不至于把日子弄错。”尉迟钧望了一眼裴玄静,她默然不语。鱼玄机却直截了当地道:“可是根据飞卿的尸首来看,他似乎才死去不久。”
昆叔露出了浑然不解的神情,根本不明白对方意欲何指。裴玄静便解释道:“人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会开始僵硬。而温先生的皮肤却还有弹性,关节也能活动,跟活人差不多,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这只能说明他从死亡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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