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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有人不顾铁蒺藜刺钩横出,拼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码头这边来。无奈才离地两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肉、鲜血喷涌。饶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胆大还是气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蛮性,自老远处飞奔近前,想要一跃过顶,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挂在拒马缠丝之间,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后来想要借蔽其身躯攀爬的人抠扑践踏。倒是偶有一人勉强纵身跃上拒马顶端,双腿还未及站定,早被码头这边的警卫持长竿挥打戳刺,登时翻摔落地,自也不免头破浆出。
这厢争执越演越烈,那厢又出了事端——原来有一辆大卡车或许是负载过重之故,又或许是机械发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尚不及驶入吊车板,就失去了动力,无论如何进退不得。这一辆的后面少说还排着七八辆大卡车,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连其他各车也只能在原地空转着引擎,连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动。这倒让拒马之外的百姓们闹嚷得更凶了;有怒骂的、有嗤笑的,到头来还有欢欣鼓掌的。随即有一头戴软帽的将级军官下了舷梯,问明情由,低头沉吟片刻,遂向身边传令嘱咐了几句。那传令随即扯开嗓子冲旁侧兵士队伍以及家父这一伙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码头区不得有游手闲人,各位同志一齐动手,帮忙卸货,加紧动作!”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仿佛是要先将故障的卡车上的物资以人力卸下,再由众人协力助手,把那空车推上吊车板,俾能吊上舰去。这是无可奈何之计,虽说延宕时间,却连货带车都保全了。
未料传令才下达了命令,那司令官尚未及转身离开,家父这一伙人群之中竟蹿出一条身影去——正是那光头青年。这人二话不说,三五个箭步奔至卡车车尾,反手捉住一块不知是钩是环的物事,便将整辆卡车给提拎了个双轮离地。这且不说,光头青年像是早就觑准了行进路线——但见他左腿朝前跨出个长弓步、右腿带右臂猛里拉了个弧圆,那卡车端地让他给转了个九十度的直角。说时迟、那时快,光头青年顺势缩紧身形,向前再一挣,人在空中骤尔挪出丈许远,身后的大卡车不偏不倚滑进吊车板正当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却着实叫在场的数百千人看得个,张口结舌。拉过了那辆故障车之后,光头青年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礼、也不作声,扭身扶着舷梯缆绳、径自登舰去了。
就在这一刻,方圆近里之内倏忽变得鸦雀无声了。倒是拒马外的铁蒺藜上,有一人呜呜咽咽地嘶声喊道:“尊驾既然有恁好身手,怎么不留下来打共产党?却同他们一道逃命去了!”
光头青年闻言点点头,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离家父不过三五尺之遥,便隔着拒马道:“阁下安知我们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战船呢?”
“那些个卡车上载的都是黄金珠宝,当我们老百姓不知道?”
家父原先在青岛总监部第四兵站任科长,专管大军粮秣,先前见卡车一辆辆驶过身旁,本能地留意观察一阵,看那车身篷盖遮蔽得十分严密,可深吸气勉力嗅闻,自然闻得出刺鼻的黄油味儿——不消说,车上载的俱是些大型机具,看来不是火炮便是重机枪。以此言之,拒马外这些上不了船的老百姓分明是误会或诬枉,才造出了黄金珠宝这般谣言来的。家父转念一想:也难怪老百姓要造谣滋事;倘若这一趟出航,果真有什么作战任务,则何以非徒总监部没有一声知会,却是由“哼哈二才”和那光头青年居间通报?此其一。再者,真要打起仗来,怎么还能容得家父把家母专程接到,且眼看即将随行登船?此其二。另外,就是码头上那一座可以力举万钧的吊车板了。但见它的上方是四条铰链,各有茶盅口粗细,分别扣出卡车底盘四角,吊板随即由一支屋柱般粗的钢骨撑竿向上曳引,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一辆大卡车便给提拎起十几丈高,隔空兜转,犹似老鹰搏兔一样轻易地搁置在军舰的甲板之上。至于操控那撑竿和吊车板的,不过是码头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双手推移着五六根铁条拉柄、另二人则奋力摇转两个径如汽车轮胎的圆形转盘,其间数十百个大小齿轮,轮轮相衔,不时发出磨合擦撞之声。这座神力无匹的机具,家父却是生平仅见,看它一无髹漆、二无批号,似乎并非军中所用的装备,却怎么在此干着运输军用辎重的活计呢?此其三。有此三疑,则又未必能说这不是一趟作战任务,因为码头上除了老漕帮相邀的这一桌十来口子没头没绪的宾客之外,几乎全数是头戴钢盔、身着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卫。
经那浑身鲜血淋漓的老百姓出言激问,家父不由自主地扭头瞥一眼“哼哈二才”,那施品才似是会了意,近前两步,道:“此行极密,恐怕只有启碇离岸之后才能同您老详说究竟。这些闲杂人等的骛言乱语,就不必理会了。”
这艘军舰在子夜过后启了碇,正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家父和家母给安置在甲板上两辆大卡车之间一个约有两席大的铺位上,前后有白帆布垂覆,上方还张挂了油布篷顶;“哼哈二才”更送来被褥、锅碗和一个暖水瓶,道声:“委屈二位了。少时司令官同舰长还要召见,您老先养养神罢。”
家父和家母当时并不知道:此后整整四十年,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片幅员广袤的亚洲大陆之上,且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踏上青岛这个美丽的港市。正因为对未来倏忽掩至的巨大变化懵然无所知、无所觉,家母并不以为此行有多么仓促,只道:“兵站安排这一趟出差怎么连我也差上了?”一面说着,一面还喜孜孜地笑起来。倒是家父紧锁双眉,在肚子里嘀咕着:就怕不是出差。嘴上却云淡风轻地说:
“可不?你这是头一遭上军舰罢?”
新鲜劲儿没能持续太久,倒是司令官和舰长的召见一延再延。家母曾经极其简略地告诉过我:前几天的航行比蜗牛上树还慢,人坐在三面布篷、两边车板、几乎密不透风的空间里,简直觉不出船身有一尺一寸的移动。原想若是家父能见着司令官或舰长,起码能打听出个去向和行程,不料帆布透着天光、又暗下来,暗了几个时辰、又透了天光。如此过了不知几个昼夜,除了上排水口去出恭撒尿,以及有勤务兵定时给送点饭食、热水,人就像是给囚在个地牢里没两样儿。偶尔撩起前后帆布的一角,所能看见的不外是另外两辆卡车的排气管和车头灯。只有一回变了个花样儿:送饭的勤务兵掀开后篷布,照例为了将就地形、单膝落地捧来一顶竹笼。开盖儿一看,里头是两个用大白米饭揉成的三角形饭团,还冒着袅袅的热蒸汽。勤务兵赧赧地说道:“报告夫人,今儿过五月节,船上没有当令的供应,包了几个菜饭团,算是粽子了。您二位慢用。”篷布一掩上,家母的泪水落了下来,回头跟仰脸缩身躺在前侧的家父说:“咱们这是逃难了不是?”
端午节当天夜里,那久候不至的“召见”终于到了。家父随着一名穿海军制服的传令在迷宫也似的船舱里绕了不知多少圈,来到官厅,门开处,里头坐着站着一桌子人,舰长当首座,一旁是挂着将星的司令官,司令官下首还有两个同司令官一样穿陆军制服的校官,两校官面前是厚厚的几叠有如名册、表格之类的文卷,桌子的另一侧则站着那光头青年和“哼哈二才”。官厅狭仄、人气熏腾,照说要比甲板上暖和,可家父一进门却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当真是满室冰霜、一阵肃杀。
“张科长来了。”司令官转脸冲舰长道,“张科长是第四兵站的文职军官,和之前那些个光棍、空子之类的人物不同,是不是让张科长坐着说话?”
舰长的军阶其实还低些,不过在船当家,另有一番威严的客套,随即答道:“但凭司令官安排。”
没等家父一屁股坐稳,司令官冲口迸了一句:“张科长!四兵站那边说你休假在身,可有此事?”
“报告司令官:是有半个月的假。”
“什么时候销假啊?”
家父屈指一算,答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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