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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得不错,可你挖了块石板去,能补得回来么?补回来又能照原先一模一样么?”第二个官爷斜眼厉声道。
万得福连忙又“咕咚”“咕咚”连磕了两个头,道:“只消官爷肯成全帮中规矩,天一亮就可以将石板补回原处,严丝合缝、不着半点痕迹。”
这四个官爷沉吟半晌,想来上面既然指示过,要给予收尸之事“一切必要的支援”,人家不过是要挖去一块石板,又何必多所为难呢?于是当下议定,万老爷子遗体由万得福从速运回。小亭之中卸除、填补石板之事则必须在天亮八点钟之前处置停当。发丧、安葬等活动须视同机密,绝对不得声张。
谁知这石板却走漏了个中玄机。你道这万得福为什么要卸走亭中那方石板?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找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石板来给补上呢?
原来他一眼觑出万老爷子临去之际发了这一门神功、将弹头逼出、射入小亭顶上的梁木之间,情知此中必有用意。再看神功所向之处,居然让万老爷子遗体嵌入石板一二分有余——尤其是左右双掌入石几达半寸,食指屈曲,似有抠抓之痕。万得福自然不敢造次,索性捏称帮中古有合船葬主的规矩,才将万老爷子遗体连同身躯底下的石板一道运回宁波西街老宅,摒去家下人等,只留一个瘸奶娘在身旁,与他一同勘验。
那瘸奶娘一边无声堕泪、一边挂起丈八宽的长幅白绫,在宅后香堂中央围成一座三丈六尺见方的帷幕围子,四边架上一样丈八高的黄铜柱头。这叫“地方棚子”,原本是帮中元老商议极密要事以及举行核心顶礼时所敷设。“地方棚子”上原该有一顶“天圆帐子”,可单凭万得福与瘸奶娘二人之力,焉能架设如此大的一具帐子?由于勘验这遗体实属秘要,也就不得不从权省略了。万得福且将这石板连同遗体置于棚子中央,使成头北足南方位,焚过香烛,与瘸奶娘分右前、左后二等位阶,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又将“道袍血染泪痕飘”二十八句会诗默诵一遍,才趋前低声道:“老爷子回祖宗家门,英灵不远,可以明鉴:家下万得福、瘸奶娘伺候成服。一切从速从简,实属不得而已。”说罢又回头冲瘸奶娘道:“去把‘水龙槽’放满,再摇个电话给张翰卿,让他即刻张罗一方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来,径去植物园荷塘小亭安置。彼处自有警局爷们儿接应。叫他速办速回,天亮之前必得完事。”
过了三刻钟之久,瘸奶娘将“水龙槽”推来了。那原来是一座底下安置了四只轮子的桧木大桶,五尺多长、两尺多宽、深可三尺有余,本是帮中行净浴礼所用。此时万得福举起桶中木勺,将清水一勺一勺舀出,朝万老爷子遗体同那石板一并淋下。立时浸透在万老爷子袍上的血水便同水势一道涣出,不多一会儿竟然将堂上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漫了个黑深乌透。
瘸奶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万得福仍自面无表情地舀水淋浇,又过了一二刻辰光,“水龙槽”中的清水浇完,他才缓缓回身,问那瘸奶娘道:“张翰卿那边的事儿办了没有?”
瘸奶娘点着头不住地抽搐,道:“说是放下电话就去了。我没提老爷子的事。”
“很好!一时半会儿的这外三堂人马都无须惊动。”说着,万得福再度扑身跪倒,抖着手将万老爷子那嵌进石板里的十只指头一一掰开,立时,他与那瘸奶娘皆惊呼出声——却只见石板上留下了几行极细的字样,以放大镜观之,才勉强看出来那是出自老爷子用指甲尖儿刻下的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想这指尖覆盖面积,不过方寸,竟能刻写下较毫芒尤细的文句,可知万老爷子的内力自是深湛无匹,更遑论这些文句应该就是在弥留之际为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悄然刻出的。只它的内容却让万得福和瘸奶娘伤透了脑筋。瘸奶娘是早年抗战期间万老爷子于沦陷区收进祖宗家门的一个妇道。当时战事方殷,这妇道不徒丢了丈夫、断了腿,连自己刚出世的婴儿都在逃难的时候亡失了,万老爷子看她无亲可依,又正在泌乳,便收了她,也恰可以为一个才刚从战场上拣回半条小命来的孩儿授乳。这妇道本是穷乡小户人家出身,从未进过学,久入万家,也不过是粗识字而已,自然看不懂石板上刻字的文义。
至于这万得福自幼追随万籁声,及长又投靠万老爷子,五十余年间耳濡目染,倒是稍通文理的。是以万老爷子右掌之下那“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等十二字大致上是明白了。只这左掌之下的四十四字却是大麻烦。由于万老爷子刻写之际未加点断,所以他连句读都不会。持放大镜反复念诵几回,只隐约觉得某些字仿佛押了诗一般的韵脚,可怎么读都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踢着块石头那样给绊了一跤。绊了几跤之后,万得福已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老爷子临去之时写下这么两段文字,其中应有不可轻易告人,却又十分重大的意思。不如将之妥善誊录,或许过几日遇上老爷子帮外那一部雅集中人,便可请教。毕竟,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物;更何况夜来出事之前,这些故交至友一定也都在老爷子身边赏月吟风、舞文弄墨。何不等寻着这几位,再将这两段文字把去请他们说解说解,便应该能拼凑出一个大约的眉目了。
一面合计着,万得福一面对瘸奶娘道:“这‘会六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还是得请教请教那几位爷。倒是你在家门里要特别留神,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免得上下里外三代九堂乱了方寸。这石板上的文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小熙子呢?”瘸奶娘含泪问道。
万得福忖了忖,道:“他是老爷子要‘传香火’的人,怎能瞒他在鼓里?只不过老爷子也说了‘泯恩仇’的话,只怕熙爷火性,按捺不住要寻仇,那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这样罢,熙爷要是回来了,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自先去找那几位高人问个主意,再作道理。”
令万得福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只是万熙在这一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他根本找不着那六个向称万老爷子知交的老者了——他们就像飘空逝去的肥皂泡,没了。
06 我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漕帮,我原本所知无几,只在年幼时闻听家父说过。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有过一段背井离乡的流离岁月,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过清帮。问他帮中所为何事,竟不肯多言,只告我:出门在外,若有人问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张,出门头顶潘字”。对方若也是在帮的光棍(不在帮则不能称光棍,要称空子),凡事便会退一步、让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烦,添许多便宜。再问他还有些什么讲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时值暑假,而且是一个在当时最令人兴奋的日子:星期四游泳池里有金牌教练教蝶式游泳和背式跳水。那一天中午我正准备去练游泳,忽然被家父叫住。我正奇怪着:他怎么不在“国防部”上班、跑回家来了?家父却突然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声道:“今天不要出门,你老大哥要来。”
我老大哥比家父还长十多岁,可矮在辈分上,是家父大陆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张,名唤世芳,号翰卿。在老家的时候,张世芳和家父这一房上下都没什么来往。一九四九年家父携家母来台,并无其他张氏亲故同行。不意忽一日道遇张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谊亲情来,于是时相往还。每逢过年,张世芳必定来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也顺便给比他小十多岁可是长在辈上的家父磕头。可是那年八月上的那个星期四既非年、又非节,他来做什么?我没这么问,我问的是:“他来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游泳。”话才出口,脸颊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家父把我关进厕所里之后,家母隔着木门嘱咐我:“待会儿老大哥来了之后不许哭、也不许闹,有什么委屈晚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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