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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它并不在高阳遗赠给我的七本书之中。据高阳臆测,当年曾被龙芳视为“有怀璧其罪之虞”而归还东宝的这部“孤证”之书如果会带来杀身之祸,则高阳是否以为时隔二十余年形移势变、事过境迁而胆敢以身涉险?按诸数年后高阳在荣总突然病况加剧、骤尔亡故的结局看来,宁非与《肉笔浮世绘》所可能揭发者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这样一步一蹭蹬地推疑下去,我越来越知道高阳以半部充满了有头无尾的线索的残稿交付于我的用意。他的欲语还休,为的只是召唤我、诱导我、启发我在一本又一本我大多未肯认真读完的书籍里拼凑出早已存在着的答案。许多曾经有意无意获得那答案之中极小一部分、一片段的人曾经书写,然后亡命无踪甚至死去。而那些残留下来的文字则理所当然地被不关心或不耐烦阅读的世人弃置在任何一个距离日常生活稍远的角落之中,不复闻问、不复顾惜——哪怕其中隐藏了对每一个只能汲汲于日常生活者而言其实十分迫切的秘密,这些秘密原本将会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力量已经或正在塑造、掌控、形成和改变我们信以为真的历史甚至现实。我们无知——因为那个“理想的读者”希望我们如此。
让我们回到“理想的读者”这个语词。先前我在提到这个语词之际曾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是这样说的:“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我当然可以就亟欲淹灭和“周鸿庆事件”相关历史的诸般行动来指称,这“理想的读者”就是洪达展。一个拥赀亿万、高踞庙堂、隐身幕后,处心积虑要并吞老漕帮的野心家,一个企图结合情治单位重建特务统治、拉拢百数十年来地下社会大小新旧各械斗团体的罪魁祸首。他是童话故事里的恶狼、宫廷传奇里的毒龙、历史寓言里的杌、江湖轶闻里的魔头。然而,这并不是高阳所期许于我的事——他恐怕并不以为用作品勾逗、触犯甚至挑衅一个无敌的恶棍会是书写者最终的目的。我反而认真地相信:高阳的残稿是在考验我拼凑答案的创作过程。
在火车即将抵达台中之前片刻,我并不知道马上就要下车,我甚至以为可以永远不必下车,而永远沉浸在构思这部《城邦暴力团》如何展开的摸索之中。我也不会知道,当我立志以一部小说去“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的时候,并不真的了解《城邦暴力团》繁复的历史背景和诡谲的斗争阴谋其实牵涉到多少我无能处理的材料、无法解释的问题甚至无从叙述的情感。正因为如此无知,试图去把它写出来的渴望才会那样迫切、那样迷人,反过来说,也正因为书写渴望的迫切、迷人,我才宁可持续处于懵懂茫昧的状态,让一个又一个对历史和现实的疑问与迷惑犹如夜行列车外不时闪烁的灯火,逐字逐行点亮,吸引我蹒跚走过原本已经归于阒黯、归于寂灭、归于遗忘的时空。
那个“理想的读者”或许也会找上我,然而无论如何他必须等待——这是另一个我在火车上尚未及知晓的谜——他会等多久呢?而我只能说,他至少得再等整整八年。
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是一个总的题目,它包括了六个未完成的片段,每一个片段又都是过去八年以来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的一次尝试。可惜的是,它们都失败了。至于失败的原因,我不能完全归咎于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的成员或恐怖分子,毋宁可以说,它们其实更应该是《城邦暴力团》的结局。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老大哥带我去台中的那一次,我十分庆幸书袋里装着的不只是七本绝版书、一叠残稿,还有一个我们村上徐老三送给我的黑皮小册子。那是一册用来检索台湾各地黑道堂口的对照表。标号“七二”者并不在第七百零二页上,而是表示第七个区域里的第二个堂口。第七个区域是台中市,第二个堂口则是位于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的“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当时我们一行五人一字排开,坐在一家麦当劳速食店门口的两张欧式长木椅上,连同占着个座位的麦当劳叔叔石膏像,一共是六只傻鸟。老大哥一面死命搔抠着白发、搓出一阵径足半尺有余的雪花头皮层,一面自责地叹道:“怎么忘了呢?怎么跟老鼠似的呢?怎么撂爪儿就没影儿了呢?”旁边几个老大哥的助理仿佛全然不关心老大哥和我的问题,他们口啜可乐、冰茶、柳橙汁,你一言我一语议论骑楼下穿梭来往的女孩子们的乳房大小、腰腿粗细以及夏布衣裙的长短。间或会侧过身,指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疾驶而过的车辆,以一种相互较量其识多见广的语气数说着:“那是天道盟谢通运的车。”“那是台西吴添福的小弟——咦?他剃头毛了。”“哇哩干!那是牛埔的庄炳寅,他怎么也到台中来啊?”“不是啦!阿炳仔车是黑的——”“他不会重新喷过吗?车号袜变哪——七七八八九九九——哪会不对?”
在大约半个钟头左右的呆坐期间,三个傻鸟少说认出来十五六辆分属于南北纵贯线上十个不同帮派角头人物的座车。后来我忍不住向一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嶙峋的家伙试探地问了一句:真有那么多‘道上’的人物吗?“那人瞅瞅我的左眼、又瞅瞅我的右眼,嘴角一扬,和另两个助理几乎在同一瞬间嗤声笑起来,仿佛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令人无法作答的问题。可他还是答复我了:没什么‘道上’不‘道上’啦!你若是认识,你就认识了;你若是不认识,就不认识了。真正简单的事情。”说完,三个家伙显然无意再搭理我,掉回头去啜饮料,继续观察街头如织的风景。
也就在他们那样嗤笑着的时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当年在复华新村办公室里给我上过的一课——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犹之乎某种顿悟一般,我急忙扯开书袋,从内侧夹层里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册子,翻到台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顶了顶老大哥的臂膀,道:“你要找的地方难道没有任何招牌字号吗?”
老大哥摇摇头、再点点头,似乎又觉得点头摇头都不对,索性更用力地搔起头皮来。他喃喃念着:“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号。”“自由路一直就是九号。”其实我们已经来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岁的老大哥不认为他的记性有那么坏,但是他更不认为堂口长得像“一之十九号”的那所医院——我却觉得是他那把年纪的人本能地忌讳医院使然。
不过,你也可以说老大哥对了——那不是医院,它是天堂、是地狱、是遁世者的乐园、是记忆的坟场。它原来叫“人文书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册子所注记的内容只有两个字:“禁地”。我在这个禁地和万得福、钱静农重逢,也认识了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算是又见到赵太初。头上仍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的赵太初和我打个照面,只说了一句话:“我说过咱们后会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赵爷慢走。”老大哥欠欠身,闪出一条路来。
“走慢了可不行。走慢了赶不上车,赶不上车就挂不上号,挂不上号就抽不着签,抽不着签就住不进荣民之家,住不进荣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难受啊!”赵太初一面答着,身影却一径朝门口闯去。
这是我在那堂口里见识的第一个场面。或许是看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一旁的钱静农微笑着,道:“这和二十七年前的一张画有关。昔日画有七层,太初在他的那一层上窥见一个劫数,乃是一竹节突斑,应在遁甲盘的‘死门’。他今日赶上了车、挂上了号、抽着了签、住进了荣民之家,便还有七年阳寿可活,七年之后自有人在荣民之家结果他的生命。如若不然,这定数一乱,便不只太初一人,咱们这一伙子老鬼物恐怕谁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约呢!”说到此处,他猛里甩了两下袖子,登时手中多了个钞票般大小的纸方,沿折七开,抖成一张极为长大的纸膜,纸膜右上角缺了巴掌大的一块,可是画面上的一丛乱竹却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许由于纸膜过轻、无风自动的缘故)这丛墨竹居然前后摇曳、掩映生姿起来。几乎也就在同一瞬间,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的手中也各门抖脱出一层缺角的纸膜,几乎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由自主一回身,发现后方紧闭的屋门门楣上也垂下来一张一模一样的纸膜——不消说,是赵太初临行之际贴上的。钱静农接着说下去:“没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来——此画中另有一层,现在百里闻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当值授业,与你错过了。”
“倒是缺的这一角——”李绶武绞起一张麻子脸,从他那张画后头歪探出来,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带眷、谋生苟活,与咱们都错过了。”
就在李绶武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以一种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气的姿势昂了昂脖子,试图将视线完全移开墨竹的包围,不意一抬眼间却瞥见远处的墙上竟挂着另一张画——“红大哥”和“蓝二哥”的那一张。
以上的两千一百字是我第一个失败的尝试。它虽然素朴地描述了我随老大哥造访“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最初几分钟里的情景,然而我没能更仔细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麦当劳门口驱走三个助理的经过说清楚,也没有交代医院残毁斑驳的外观和朽蚀崩坏的内构,更忘了描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那沟泥腐酱的臭味。可是如果这样写出,似又将浪费太多笔墨在感官细节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实的节奏。于是我停顿下来。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生了一脸麻子的李绶武有一双大小显然不同的眼珠子,经常透过放大镜观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些。当他把放大镜从我脸前移开之后,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应答着我瞳孔中闪过的疑惑,说道:“这些不是麻子瘢,是毁佛灭道的报应。”
此事发生在我同李绶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称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东泰安突然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据报载,这场雨摧毁农地近千顷、林木十数万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断,尤以九丈沟一带地貌丕变,走山溢流的情状“令当地父老瞠目骇心,皆以为乃亘古所未曾有的异象”。这,要从李绶武的亲身所历者访寻——
当时李绶武还是“蓝衣社”新进成员,在“南昌行营”贺衷寒左右任事,风闻有一部刊刻于佛头之上、名为“武藏十要”的古传秘笈流落至此,于是自动请缨、北上公干,循迹查访多日,终于来到了九丈沟。然而这里头还别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绶武私衷所系、萦萦不能释怀的另一桩勾当了。
原来李绶武在“南昌行营”效力之际,无意间得知“老头子”手下特务有意戮杀两名由老漕帮举荐、而皆与天地会有累世仇隙的年轻侠士。这两人与李绶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绶武深知,倘或特务果尔遂行这种禽兽手段,势必在江湖上酿成一场腥风血雨——至少老漕帮总舵主万砚方是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此一来,非徒将挑起清、洪两帮之间的火并,更可能引发国府中枢借此消灭江湖人物的剿荡行动。李绶武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焉能撼动政府特务方面的决定,遂只能利用这一次公干的机会,乘隙向老漕帮方面投递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绶武亲笔绘制的一张画,画中藏着典故、典故隐着机锋,在李绶武亲口向我溯忆往事之际,此画就挂在我俩身旁的一面湿淹漫染的墙壁上。“若非为了保全这张画,”李绶武摸了摸脸上的麻子点,道,“也不至于落得个‘雨点皴’的尊容了。”
那一天,李绶武见天际龙挂嚣腾,乌云荫翳,早知会有暴雨将至,遂重资赁一小舟,抢赴九丈沟,原想探看探看传说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独篙小船才到九丈沟沟口之外,大雨便像是叫巨灵神一斧子劈开了天穹盖、硬生生将一片湖海汪洋给倾注到下界凡尘来的阵势,一颗颗扑顶砸下的水珠子赛过葡萄粒儿,串发疾堕,更似万竿利箭的一般。才不过几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敌,眼见就要塌垮。李绶武转念忖道:看这雨势滂沱凌厉,非比寻常,稍待片刻若无屏蔽,随身携带的纸封不免要饱受淋漓,则又如何再借之传递消息、救人于屠刀之下?这样岂不白费一场心思笔墨、仍无益于大局?一面想着、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将随身携来的纸封包严密、收扎完妥,贴胸塞在衬衣内侧——仅此一耽拦,不过几分钟之间,九丈沟急流暴涨了数倍;也就短少了这几分钟,错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觅遮覆的时机,但见一堵几丈高的浪墙推荡近前。李绶武只顾着扣紧衣扣,双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觉便催动起丹田深处一枚小小的泥丸——此轮无形无体,却是周身气血枢纽、精神渊源,一旦启动,势如千钧。李绶武原本但求立定脚跟、固稳桩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轻重,加以情急之间,更估量不出遍体劲道强弱,耳边但听“豁浪”一声巨响,脚下陡地一空,一条小船竟尔叫他给跺得直立起来——船尾划个大弧、翘触天庐,独船首方寸之处浸入河面一尺有余。再被那迎面湍涌而下的浪头将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间这一叶扁舟便翻覆汩没了。却在这个当儿,李绶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坠的踞力拖带,偏随这覆舟滚入近旁的漩涡,其势益发不得停顿,猛可冲沟底探落——真个是一息摒止、万念俱灰。他只道这一回恐怕真要死绝了,空余两双完全不通泅泳之术的手脚,在污泥浊浪之间胡乱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这样挣扎,又与寻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关键只在不能呼吸、血液无法供氧,只消片刻翻腾、肺泡枯竭,此际再也禁忍不住,便会吸水入腔,一呛一咳就送掉一条性命。可是李绶武本有一身于无意间修成的“泥丸功”,自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间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闭息之前但余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势利导,窜出云门、中府、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纳之量而言,虽不过数合,但是对于气行的藏、居、流、衍、输、布、浸、润等八部导引来说,已经是充盈饱满、酣畅完足了——唯独李绶武自己尚不知晓而已。
也正由于他的意识犹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骛踢乱打,一推手、一蹬足,都发乎一股刚猛强烈的求生意志,所谓“气随意到、力从意出”,每一动作都有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万钧剧力,源源泻出,鼓荡波涛,益添澎湃。
此时倘或有那不知情的乡人打从沟旁林中经过,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见:在这宽不及数丈的沟口之中,仿佛有蛟龙龟怪正在大雨之中兴风作浪,将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只径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状水涡,这水涡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并无瞬息歇止,然而每一冲撞,都将沟口沿儿上的土石泥沙扫拂崩坍个尺许见方。如此一来,不到一时半刻之间,九丈沟已经成了十八丈沟——原来邻河杂生的一干乔木、灌木之属更哪堪波墙摧击?先是枝叶横飞、继之根张露,再加雨水冲刷,但见一株株原本生机盎然的树丛登时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纷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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