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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侠骨,可感可钦。梦霞读毕梨娘书,不觉感极而泣,肠回心转,刺激万端。良久忽拍案而起曰:“天乎!薄命之梦霞负我梨娘矣,梨娘爱我,书不可不答也。”心迷意乱,不暇择词,遂疾书四绝于梨娘之牍尾,以授鹏郎。
梨娘得书,讶其为己原函也,大惊,不解梦霞何意,默念书中得无有失检之处乎?取而阅之,至终幅乃见连真带草,狂书一百十二字曰:
名场失手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涕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无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去何堪。
世事悠悠心渐灰,风波险处每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命世才。
兰流鲼觯莲漏迟迟,锦字**,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不为梦霞惜矣,不能不为梦霞悲矣。为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骨,痛苦十分。其命之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谓同病,夫是之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倒之,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今则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象。盖经石痴东渡之波折,遂引起两情之动机,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为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情之主动也。
草长花飞,日长人倦。残莺意尽,新叶陰多。此何时耶?非所谓奈何天气耶!极目四野,甚黑麦黄,采桑之妇,联袂于田间,荷蓑之人,接踵于岸畔。古人诗云:“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非身历其境者,固不能知其景之实而情之真也。此时距梦霞离家,盖已四十余日矣。客里光陰,疾于飞矢,穷愁万种,丛集一身。念老母之独居,晨昏寂寂;伤阿兄之远别,涕泪遥遥。盼断白云,来鸿绝影,游子天涯,盖有难乎为怀者。而况春光易老,恨事重逢。三生旧梦,空留零落之痕;一卷新诗,更种离奇之果。回忆葬花时节,掬土心情,愿属羁绪无聊,闲情偶寄,孰知即为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人世悲欢,亦复何定?断肠消息,尚可问乎?曾几何时,春衫换去,纨扇归来,日月不居,心情大恶,我生不辰,伤心事多,长逝者年华,而长留者深恨。呜呼,梦霞梦乱如烟,日长如岁,将何以自遣哉。
梦霞答诗之次日,适星期休课,平日每遇假期,梦霞辄与石痴携手出门,随一小奚奴,登高舒啸,临流赋诗,命春酌,聆时鸟,寻幽探胜,竟日为乐。今则室迩人遥,旧游难续,独行无偶,尚不及索居有味。故是日,梦霞既不赴校,遂赖于出门,焚香扫地,取次回《疑雨集》危坐读之。情词旖旎,刻露深永,一缕情丝,又为牵动。掩卷长叹,起步庭前,则一а荒土,草色青青,碑石兀然,突触眼际。呜呼,此断肠地也。
梦霞自葬花之后,风晨月夕,每至其处,辄尽情一哭。新旧泪痕,重重可认,花魂虽死,得梦霞之泪,朝夕滋养培溉,已有一丝生意,而回视昔时灿烂之辛夷,则已红销香褪,血尽颜枯,零片无踪,空枝有影,相逢迟暮,煞甚可怜。叹息容华,何能久持?春在东风原是梦,生非薄命不为花。既属万般红紫,会当随例飘零。梦霞之用情,本无所谓厚薄也,特其情不用于繁华热闹之场,而用于寥寂凄清之境。冢中之梨花埋梦霞之恨,眼前之辛夷亦足伤梦霞之情,固知前日之辛夷,方具得意之态度,尚未至可怜之地位,故梦霞对之漠然,不为所动,实非故以冷眼相看也。
空庭无人,泪花不春,一经回首,争不伤神!梦霞临风雪涕,徒倚徘徊,叹荣悴之不常,感韶华之难再,及时行乐,自苦何为。砌下梨花一堆雪,人生能得几清明?今则砌下之花,变为地下之花,清明时节,变为清和时节,芳时长负,艳福未修,无苏学士旷达之胸襟,而有杜司勋惆怅之心情。罩眼愁云,焚心恨火,自寻烦恼,解脱无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幸也,有糟邱伯在,能为梦霞解厄。时已薄暮,微雨催暝,梦霞返身入室,案上有玻璃瓶,取而注之,犹有余醇。倚窗而坐,尽情倾倒,而独酌无侣,饮兴不畅。欲举杯邀月,效青莲故事,而此时之嫦娥,且匿居广寒宫中,呼之不出。酒入愁肠,酒未醉而愁先醉,不三杯而玉山颓矣。既为扫愁帚,且作钓诗钩。醉意方酣,诗情遂动,梦霞乃击桌而歌曰: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蒲须有开花期。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袕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此事几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饿孤灯一束诗,抛尽心力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常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ひ桓瓒闷怀开,再歌而酒情涌,三歌而哭声纵。搁笔而起,身摇摇若无所主,遂和衣倒榻而眠。一霎便甜然入梦,已是上灯时刻矣。馆僮以夜膳来,室中不见梦霞,遍烛之亦无有。正诧异间,忽觉酒气袭人出于帐中。揭帐视之,则见梦霞酒红上颊,睡意正浓。馆僮知其醉也,不复惊之,悄然自去。
未几,秋儿送鹏郎入馆,连呼先生不应。鹏郎年幼好弄,潜至床前将梦霞竭力推之,秋儿在旁吃吃笑。梦霞睡梦中受摇撼之力,若有所觉,醉眼朦胧,睡意惺忪,口中呓语,绵绵不绝。鹏郎推不已,梦霞忽清醒,转其躯向外,问曰:“汝何人?太不解事,扰我清睡。”鹏郎曰:“先生,鹏郎来矣。先生今夜睡何早,其有所苦乎?”梦霞曰:“是汝乎?吾无苦,偶困于酒耳。”梦霞言时,语尚含糊,眉目间有倦态,盖宿醒犹未尽解也。鹏郎复问曰:“先生今夜尚上课乎?”’梦霞曰:“夜如何矣?”鹏郎回视壁上钟答曰:“九句一刻矣。”梦霞曰:“我惫甚,不能起。汝自去温习旧课,勿溷我。”鹏郎唯唯,为之下帐,就案头摊书自读。时秋儿已去,室无他人。此冷清清之境地,静悄悄之时间内,惟有灯下之书声、榻上之鼾声,与壁上之钟声,高下疾徐,相为问答而已。
秋儿入告梨娘。梨娘知梦霞醉卧,恐鹏郎扰之不安,亟遣秋儿唤鹏郎入。鹏郎闻唤,方收拾书本欲行。梦霞好梦方回,微哼一声。鹏郎知其已醒,面榻低声曰:“先生请安睡,鹏郎去矣。”梦霞曰:“汝去乎?案上镇纸下压一笺,可携将去。我此时腹中微饿,呼僮为我煮粥半瓯,我自起饮之。”鹏郎应诺,呼馆僮来,妥为料理,而自携稿与秋儿径去。
玉箭阑珊,银流龅。一阵急雨,垂檐暴瓦,作战斗声。窗护薄纱,雨点乱洒其上,玲珑剔透,若暗若明,几疑为晨光之熹微也。此时窗内有何人?则梨娘也。夜深矣,梨娘胡不睡?待鹏郎也。梨娘独守空帏,与鹏郎相依为命,鹏郎未归寝,梨娘从未先自就枕。而梨娘于此时则更粉脸半沉,黛眉双蹙,以手支颐,悄然若有所思。盖秋儿方告以梦霞醉且睡,睡正酣,而即遣之招鹏郎来也。秋儿方去之顷,鹏郎未来之先,梨娘之心,一念念鹏郎,一念又欲念梦霞。念梦霞平日虽知其嗜饮,然未见其醉,今夜何以独酌而醉,且至于不能起,是必忽受剧烈之感触,无可告诉,不得已遁入醉乡,为借酒浇愁之计。是亦大可怜、大可悲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梨娘之魂,不啻随秋儿俱去,至梦霞榻前,为梦霞之看护妇也。梨娘凝思之际,忽闻一声呼曰:“阿母!”则鹏郎已与秋儿俱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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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赠兰
玉梨魂——
第八章赠兰
阑风长雨,入夜纷纷,■■燮燮,似与愁人对语者。梨娘坐待鹏郎,鹏郎冒雨而至,乃详诘梦霞醉后情状。鹏郎一一为具言,袖中出一纸授梨娘曰:“此先生教儿持付阿母者。”梨娘受之以置奁右,而先遣鹏郎睡。时已夜半,窗外风雨声更厉,夜寒骤加,丝丝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肤生栗。此时,梨娘尚不卸妆就睡,斜倚床侧,拔钗重剔残粒展梦霞稿,从头细阅。一幅米颠狂草,若龙蛇飞舞,字字带欹斜之势,知为醉后所书,故笔情放佚自如,不能整齐一致也。继诵其句,则闲愁十斛,愤火一腔,胸中郁勃之气,尽宣泄之于毫端。自怨自艾,语语愤激,殊有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概。其才如此,其遇如彼,不亦大可哀耶。
呜呼,古今来名媛淑女,为怜才一念所误者,何可胜数!梨娘自赋离鸾,心如止水,不知何以遇一素不相识之梦霞,忽动怜才之念。无端邂逅,有意缠绵,既无前因,复无后果。如蚕缚丝,如蛾扑火,同沉苦海,竟不回头。已到悬崖,浑难撒手,此非所谓孽冤缠人,有不可以自由解脱者耶?夜窗风雨,凄寂无聊,梦霞已由醉乡而入睡乡,梨娘则心如悬旌,系念梦霞不置,忍寒久坐,对影不双。泪珠溅上云笺,隐隐作殷红色。梨娘尚不忍释手,反覆展视,诵至“人才东渡正纷纷,不随骥尾甘守雌”之句,顿悟前日之书,实大伤梦霞之心。此书之语,本出于一片热诚,乃知己相待之实情,固不料梦霞见之,触其心事,而增其悲痛也。梨娘独坐念梦霞,不知书舍中之梦霞,且迷离惝恍,梦境随心,若与梨娘晤对一室,共诉无穷之心事也。
寒乡孤鬼,愁苦万状。村深绝宾客,窗晦无俦侣。忘忧焉得萱草,解闷惟有杜康。清樽湛绿,独酌谁劝?愁不能解,攻之以酒。酒不能消,扫之以诗。故梦霞近日既中酒病,更为诗瘦。古人云:“客子斗身强。”言客子之所恃者,惟强健耳。而梦霞因昨夜为酒所困,次晨竟病不能兴,断念校课未容荒旷,不得不扶病而起,披衣下榻,足未着地,身若腾空,头涔涔然,如压千钧之石。烦懑填于胸,悲痛压于脑,眼底皆花,心头作恶。梦霞之身体,盖已失其健全之作用矣。晨曦上窗,人影在户,则馆僮已取脸水至。梦霞正盥洗间,沐则心覆,一阵昏眩,胸膈作奇痛,喉间有物,跃跃欲出,哇然一声,遗吐在地。馆僮惊呼曰:“先生惊余哉!此崛徽吆挝镆?先生何为而吐此?”梦霞一吐之后,觉胸前若空洞无物,身飘飘如在云雾间,幸其倚桌而立,未致倾跌,闻僮惊诧,乃向地下注视,则见猩涎几点,色胜红冰,亦自愕然。此时欲强自镇摄,而体益不支,脱不有馆僮为之搀扶,已离桌而倒矣。
馆僮扶梦霞至榻上,时梦霞面色转白,惨无人状,气息微微,一丝仅属,徐谓僮曰:“速往校中,为吾向李先生请假,恐上课时间已过,学生久待矣。”李先生者,亦蓉湖人,即该校之副教也。馆僮诺而出,室中惟一方病之梦霞,绕床转侧,伏枕声吟,支心搅腹,痛苦万状,而地下才吐之新红,其色且由赤而殷,直刺病者之目。深院寂寂,长日迟迟,杳无一人过问。半晌,梦霞支床而起,取镜自照,叹曰:“我心伤矣,我病深矣,我恨长矣,我命短矣。伤哉梦霞,黄尘客梦,已将辞枕而驰;白发亲心,犹自倚门而望。伤哉梦霞,汝竟至此耶!”梦霞一阵悲怆,心冷于冰,复掷镜而颓然僵卧。
淡日笼窗,凄风入户,梦魂飞越,病骨支离。呜呼,年少作客,人生不幸事也;客中而病,尤作客者之大不幸事也。此不幸事,此大不幸事,梦霞竟重叠遇之,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为客苦矣,客而病,其苦更加十倍。苦哉梦霞,病里思家,床前三尺,便是天涯。危哉梦霞,恨压愁埋,怆然抚枕,能不悲耶!亭院陰凉,蜂静脾香,此阒寂无人之书舍中,惟闻梦霞声吟之声,如病猿啼月,老马嘶风,令人闻而生怖。
日已亭午,有二人入室视梦霞,则崔父与馆僮也。馆僮出后,即以梦霞病状奔告其主人。崔父亦大惊,别遣一仆赴校为梦霞请假,而自与僮来视。梦霞见崔父来,以手支枕作欲起状。崔父急止之,注视其面而问曰:“三日不见,吾侄竟清减如许矣。”梦霞带喘答曰:“蒲柳之质,朝不保暮,偶沾寒疾,已惫不能起。乃蒙长者关怀,移玉垂视,愧不克当。”崔父曰:“吾侄春秋鼎盛,丰采丽都,后此无穷之希望,全恃此有用之身躯。小有不适,本无足介意,但客中殊多苦况,起居饮食,容有不慎,老夫为东道主,不能尽调护之责,负罪良深。吾侄之病得毋沉忧所致?咯红症非寻常癣疥,尚望扫除烦恼,放开怀抱,排愁自遣,破涕为欢,心得所养,则病魔自祛。天下多不如意之事,愤愤焉何为?世间有不能平之情,郁郁焉太苦。牢蚤烦忧,足以消磨壮志,隐种病根。朱颜未老,来日方长,自伐自戕,殊为可惜,此则老夫窃有规于吾侄者也。”梦霞闻言,心感之,答曰:“金玉之言,当镌心版,侄敢不自爱而负长者之哮虾酰俊贝薷赣衷唬骸氨惫外有费医生者,卢扁之流亚也。当代相延,一为诊治。”梦霞雅不欲服药,而不能拂崔父意,则亦听之。
崔父即遣僮出郭招医。未几费至,诊视毕曰:“此心疾也,恐药石不能为功。无已,姑试一剂。然终须病者能自养其灵台,勿妄想纷驰,勿牢愁固结,则服之方有效力耳。”费医坐谈有顷,开方径去。时已夕阳辞树,暝色上窗。崔父恐以久谈劳病者之神,嘱梦霞善自调养,嘱馆僮好为看护,若有所需,速来告我,叮咛至再,乃扶杖出门去。
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鹜,此如何地位耶!药铛茶灶,相依为命,此如何生活耶!而梦霞以一身当之,不其殆哉!梦霞之病也,初不知其病之所由来,且不知其病之何以速,才抛酒盏,遽结药缘。憔悴病容,嶙峋瘦骨,梦霞又不禁自危自惧,恐一病之沉酣,竟生机之断绝。终日心烦虑乱,势神焦思,而病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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