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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惊怔地去望谢聋子,谢聋子已经立起身,气哼哼地往窝棚里走去了。
夜里的时候,火堆熄了,喊叫声也弱了下去,郑清明对柳金娜说:“歇去吧。”两个便也向窝棚走去。
两个相拥着,躺在树叶子上就睡着了。郑清明刚刚睡去,便又听见了红狐的叫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很真切,他一惊,醒了。起风了,先是丝丝缕缕,最后就刮得满山呜咽了。模糊中他看见柳金娜钻在自己的怀里,他便抱紧她,用身体温暖着柳金娜,他想起了大金沟那间温暖的木格愣,还有红狐的啼呜声。他不知,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了。
他又一次外出狩猎回来时,看见摆放在雪地上的那几具尸体。众人没有了平时嬉闹叫骂的气氛,都呆定地瞅了那几具尸首,满脸的沮丧。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步步向众人走去,他一直走到朱长青身边,朱长青黑着脸,“吧嗒吧嗒”拼命地啄着烟杆。朱长青看见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平淡地道:“日本人来了,怕这野葱岭也呆不长咧。”
郑清明一时没有醒悟过来,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人。眼前躺在雪地上几个人的尸体已是冰冷了,那几个人身上中了数弹,血已经凝了,他们都一律惊愕地大睁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空,似乎对自己的死很不理解。
众人一律都沉着脸和尸体对望着,恍似那死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日本人断了咱们后路咧。”朱长青又装了一袋烟,似乎冲着众人说,也似乎说给自己。
那一刹那,郑清明似乎又听见红狐的啼声,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昏沉沉地向自己的窝棚里走去。
5
鲁大在郑清明木格楞前大叫一声之后,便蹲了下去。子弹从左眼窝进去,斜着又从牙帮骨里出来。
老包就说:“大哥,咋样?”
“瞎了,瞎了,操他妈我瞎了。”鲁大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在雪地上摸,似乎左眼睛掉在了雪地上。
老包过来也摸,乱摸了一气,鲁大似乎清醒过来,骂一声:“郑清明,我要剥了你的皮。”说完便昏了过去。
众人胡乱地追了一气,便抬着鲁大回了老虎嘴。鲁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他清醒过来就唱歌似地骂:“郑清明,我剥了你的皮,狗日的,我剥了你。”
花斑狗不离鲁大左右,看着鲁大发青发灰的脸就安慰似地说:“大哥你疼吧?”鲁大不说话,冷汗顺着头发梢往下滴。花斑狗就又说:“大哥,你疼就叫吧。”鲁大一边骂一边把鸦片掰成块在嘴里“吧叽吧叽”地嚼。
一会儿的工夫,鲁大的脑袋就肿了一圈,血水滴滴嗒嗒顺着脸往下滚。鲁大只要清醒着就不住地骂。花斑狗也陪着鲁大一起骂。
老包就说:“骂管啥用咧,我得下山整点药去。”
老包就趁着鲁大清醒过来说:“大哥,我去整药了。”
鲁大用右眼看着老包,老包在鲁大右眼的注视下走出了老虎嘴。
老包没想到在三叉河镇会碰到日本人。三叉河镇上的日本兵到处都是,排着队,脑后飘着屁帘儿样的东西,在风中“呱嗒呱嗒”地响。老包立在街心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更清晰地看到日本兵吆三喝四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老包躲到一条胡同里,狠命地掐了一次自己的大腿,他才确信,这不是梦。老包的脑子就有些乱。他绕着巷子找了半天,才摸到白半仙药铺门前。药铺的门关着,他敲了半晌,又踢了几脚,仍不见有人给他开门。老包一急,就从墙上翻了进去。老包一走进院子,就嗅到了一股中药味,呛得老包打了个喷嚏。药房的门锁着,门上还贴着两张白条子,条子上写着字,老包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推开堂屋门的时候,就看见了白半仙。白半仙以前他见过,弟兄们下山抢鸡整女人,会经常遇到男人们的抵抗,免不了有伤筋动骨的红伤,每次有伤,就到白半仙药铺里抓药。白半仙知道他们是胡子,从来不和他们说话,站在药柜后面,端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每次都是伙计给拿药,每次拿完药,老包就大方地把一块银子拍在柜台上,半仙看也不看一眼那银子,仍“咕噜咕噜”地吸烟。待老包前脚刚走出来,拍在柜台上的那块银子随后飞出来,老包在心里笑一笑,骂一声;“这个老不死的。”
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说清半仙有多大岁数了。白半仙以前并不在镇上,一直在山里。十几年前,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山里发了洪水,随着洪水,山里逃出不少的人,有鄂伦春的猎人,有采药的贩子,还有淘金的日本人。白半仙就是那次洪水时逃出山的,只是他一个人。下山之后,白半仙便开了这个药铺。这药铺没有名,只有用杆子挑了两棵人们叫不上来的中药当幌子。白半仙药铺是镇上的人们给起的。凡是到药铺里抓过药看过病的人,都称这药铺神了。病人,多则吃上三副五副,少则一副两副,病便好了。没有人知道药铺掌柜的姓什么,但见掌柜的头、胡须、眉毛都白了,人们便称掌柜的为白半仙。有好事者便猜测白半仙的年龄,看那白了的胡须和眉毛,说他一百岁也有人信,可看他那副硬朗的身板和有光采的脸膛,说四十五十也有人信。人们一时不好确定半仙的年龄。人们问过,半仙不答,一个劲地“咕噜咕噜”吸水烟。问急了,半仙就答:“活着就是死了,死了仍然活着。”人们一时悟不透半仙的话,半仙便愈加神秘起来。人们终于明白,半仙就是半仙,毕竟不是凡人。人们不再探究半仙的年齿和身世了,有病便来找他。他闭着眼,一边“咕噜咕噜”地吸水烟,一边听病人说自己的病情,病情说完了,他才睁开眼,用烟袋在药铺柜子里东指一下,西指一下,左指一下,右指一下,伙计便随着他的支使,把药抓齐了,交给病人。病人有时给几吊钱,有时没钱就提一筐鸡蛋送来。半仙不嫌多也不嫌少,闭着眼不说话,全凭伙计把钱物收起来。他也很少和伙计说话,没有病人时,就躲在堂屋里熬药,堂屋的火盆上,常年累月地放着一个药锅,药锅上方雾气蒸腾,水“咕咕噜噜”地滚着,他坐一旁,痴痴迷迷地盯着烟锅,有时把熬出的药自己喝了,有时泼在院子里。半仙的药铺,终日被浓重的中药味笼罩着。
老包推开堂屋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老包推门进去的时候,白半仙连眼皮都没有动。老包就说:“半仙,救命吧,是红伤,眼珠子都掉了。”
半仙不说话,只有药锅里的药“咕咕噜噜”地翻滚着。老包等着,嘴里仍说:“仙人,救命呀,我大哥要死咧。”
半仙仍不动。
老包就跪下了,头“咚咚”地磕在地上。
“日本人,封了药铺咧。”半仙终于说。
老包这才想起,药铺上贴着的两张白条子。
老包仍说:“操他妈日本人,他们炸完张作霖,来这干啥?仙人救命哇,我大哥要疼死了。”
半仙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袋放下,手捧起药锅,把熬着的药汤倒在一旁的空罐里,推给老包。老包就怔了一下,呆怔地看着冒着热气的罐子。
半仙就说:“还愣着干啥,还不救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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