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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假期结束那么近,她只有希望他已经走掉。时间是一九一六年八月。他没有亲吻,而是远远地推开惊恐的凯瑟琳审视着,看得她觉得他眼中闪着鬼气。她转脸从草坪上望去,在树林间,可以看见客厅亮着灯。她吸了一口气,想象自己奔跑着冲进母亲和姐姐平安的臂弯里,叫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走了。”
听见她吸气,未婚夫漠然地说:“冷吗?”
“你要走得那么远。”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远。”
“我不懂?”
“你不用懂,”他说,“你会懂的。你知道我们说过的话。”
“可那是——如果你——我说,如果。”
“我将和你在一起。”他说,“早晚而已。你不用做什么,只要等待。”
只一分多钟以后,她自由地跑过静静的草坪。穿过窗户,她看见母亲和姐姐,她们一时没有发现她。她已经觉得这古怪的许诺把她和其余的人类分开了。没有别的奉献自己的方式更使她感觉孤独迷惑和注定受到诅咒了。她不能做出更不祥的盟约了。
几个月后,有报导说,她的未婚夫已经失踪,推测是阵亡了。她的家庭不只支持她,而且能够毫不吝啬地称赞她的勇气,因为他们对那未婚夫几乎一无所知,也就无所遗憾。他们希望她在一两年内能把自己安慰好——如果仅只是个安慰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她的麻烦是,在不明显的悲痛后面,她和一切事物完全脱节了。她没有拒绝求婚的人,因为他们从未出现。好几年她对男子毫无吸引力。快到三十岁时,她变得很自然地分担着家庭为她年龄日长的焦虑,开始张罗,猜测着自己的命运。她三十二岁那年,威廉·杜路沃求婚,使她如释重负。她嫁了他。他们在这安静的、树木茂盛的肯星顿一带住下来。岁月积累,在这所房子里,孩子们都长大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炸弹才把他们赶开。作为杜路沃太太,她的生活圈子有限,而且她从不肯想到有人注意着她的生活。
事情就是这样——不管写信的人是活还是死,他送来了威胁。杜太太不能老跪着,背对空屋子,她从箱子边站起,坐在一个直背椅上,这椅子坚定地靠着墙。旧卧室弃置了。她婚后的伦敦的家整个气氛就像一个有裂缝的杯子,使回忆连同它安抚的力量或蒸发或漏掉了。这一切形成了一种危机——而就在这关口,写信人有见识地给她当头一棒。在这个傍晚,这座房屋的空虚把许多年来的笑语喧哗、习惯、脚步全勾销了。透过关闭的窗户,她只听到周围房顶上的雨声,为了振作起来,她说自己在闹情绪——闭上眼睛两三秒钟告诉自己那信不过是幻想,可是睁眼一看,它就在床上。
那信怎样进来的神秘一面她不肯想。在伦敦,有谁知道她打算今天来到这座房屋?无论如何,明明是有人知道了。就算是管房人回来了,也没有理由料到她来;他会把信装在口袋里,按部就班地去投邮。也没有别的迹象显示管房人来过了——但是,如果不是管房人来过呢?放在一座空屋门口的信不会飞,也不会走上厅里的桌子的。这信不会坐在空桌的灰尘中,那神气似乎确信一定能遇到收信人。这需要人的手——可是只有管房人有钥匙。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愿去想,没有钥匙也能走进屋子。很可能现在这儿不只她一个人,楼下也许有人在等她。等待——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安排好的时刻”。至少那不是六点钟,六点钟已敲过了。
她起身走过去,锁上了门。
问题是得出去,飞吗?不,不行。她得赶火车。她是家庭生活中可靠的支柱,不愿意没有拿到要拿的东西就回到乡下,回到丈夫、儿子和姐姐身边去。她又在箱子里捡东西了,捡得很快,胡乱一塞,又很坚决地扎好几个包裹。这样,连同原先买的东西,就拿不了了。这就是说需要出租车。一想到出租车,她的心轻松起来,恢复了正常呼吸。我现在就打电话叫车,车不会很快来,听见马达响,我再平静地下楼,穿过前厅。我要打电话——可是不行,电话线路早掐断了。她拽着电线的结头,那是她错系上的。
逃走吧……他从来对我都不好,不是真的好。我不记得他好过,一点儿没有。母亲说他从不关心我。他就是一心要得到我,那就是他的感情,不是爱情。不是爱情,不想让别人好过。他做了些什么,让我做出那样的允诺?我不记得——但是她发现她是记得的。
她记得,准确得可怕地记得,以致之后的二十五年都烟消云散了;以致她直觉地寻找钮扣留在手掌上的印痕。她不只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还记得在八月的那个星期里,她自己生存的全部细节。我不是我自己了,那时他们都这样说。像盐酸滴在照片上所造成的空白,她无论如何记不起他的脸。
所以,无论他在哪儿等着,我也不会认识他。你来不及从一张根本没料到会出现的面孔前逃走。
必须在钟敲响那个规定的,不管是几点的时刻之前上了出租车。她要溜到街上转过广场,从那儿上大街。她会坐在车里平安地回到自己家门。她要叫那确实存在的司机和她一起在房间里来来去去拿包裹。关于出租车司机的想法使她有了决心和勇气,她开了门锁,走到楼梯上,倾听下面的动静。
什么也听不见——但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到她脸上。那是从地窖来的;有什么人选择了这一时刻离开,开了门或窗。
雨停了,人行道朦胧地闪亮,杜太太从自己家前门蹭到空荡荡的街上。空屋的炸坏的门面迎着她的目光。她努力不往后看,向前走上大街去找出租车。真的,真太静了——这个夏天,战争的灾难使得伦敦偏僻的街道更加寂静——静到另有一点脚步声也不会听不见,她走到有人居住的广场时,才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步伐,调整了它。广场另一端,两部公共汽车冷淡地对面开过。有人漫步街头,还有妇女,骑自行车的,一个人推着一辆有信号灯的小车,这里又是生活的普通潮流了。广场上人最多的一角应该是——过去是——短短的一排出租车。这晚上只有一辆车。虽然无表情的车尾向着她,但却似乎已在警觉地等候。她气喘吁吁地从后面去开车门。那司机头也不回,已经在发动引擎了。她上车时,钟敲七点。车子对着大街,回到她的房屋该转弯,她坐好了,车转弯了。她很惊异它怎么知道该怎么走,忽然想起她还没有说上哪儿。她探身去抓抓司机和她之间的玻璃板。
司机踩了制动闸,车几乎停住了,他转身拉开玻璃板。车猛然停住,使得杜太太向前一冲,脸几乎碰在玻璃上。通过拉开的这条缝隙,司机和乘客的脸相距还不到六英寸,似乎是永恒地相对着了。杜太太张着嘴,好几秒钟都喊不出来。以后她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用戴手套的手在车子周围的玻璃上敲。而那车子冷酷地加快了速度,载着她驶向无人居住的荒郊。
冯钟璞译
7.昂什丽娜(闹鬼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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