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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最小最小,比不上一次战役,比不上一次瘟疫。”②
他感到压抑。再说,像这种日子,也近于无聊。于是,他向领导递了报告:回故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作”。报告批准了,他一担行囊,回到故乡。这是1972年春天,张同志随行。
就住在一个堂侄家里。父老亲友,得知他的到来,欣欣然竞相前来探问,谈话间,或庆幸大难不死,或欷s'沧桑之变,在那些日子,他心里得到不少安慰。
这次回老家,实际上是像鲁迅说的,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①除了八十多岁的叔父,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村子里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彼此还有记忆,再年轻的,就都陌生了。当然,有些人读过他的作品,他们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从县城到东辽城,他们雇了一个“二等”(北方一些农民用来做生意的自行车,可以载人,也可以驮东西),车主是个诚朴的青年农民,快进村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们村里,有个叫孙犁的,现在这人怎样了?”
“你认识他?”孙犁问。
“我读过他的小说。”
“他还活着。”
……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有几茬人起来了。
东辽城也发生了变化,四周大道两旁都是钻天杨,村子被围在绿色的屏障里。靠近村边,还有一些果园。村外是大片大片的柳杆子地,用以经营农具和编织业。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是风沙,土地已不适宜种植庄稼,农民主要靠树木、靠经营副业来维持生活了。
他的堂侄喂着两只山羊,孙犁每天背上个柳条筐,去砍些青草,或是捡些烧柴。像童年那样,他又走进田间,走进柳林,走到滹沱河大堤上来了;又看到了黄|色紫色的野花,又拣到了鸡腿蘑菇,又听到了鸟叫虫叫了。这时,他在苍凉中感到一种恢复了青春活力的愉快。毕竟,在自己的家乡,他变得年轻多了。
但有一天中午,他从野外回来,侄子告诉他:镇上传来天津电话,要他赶紧回去,说是为了剧本的事。侄子很紧张,不知大伯又出了什么事。孙犁一听,放了心,说:“安心吃饭吧,不会有什么变故。剧本,我又没发表过剧本,不会再受批判的。”
“打个电话去问问吗?”
“不必了。”
隔了一天,孙犁正送亲戚出门,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他的组长。组长说,接他回天津,参加创作京剧剧本。各地都有“样板戏”,市领导也很着急。京剧团有一个写抗战时期的白洋淀的剧本,上不去,因此有人推荐他去。
看组长流露的神色,好像很为他庆幸。但孙犁对这消息却很淡然,暗想:“剧本上不去找我,我能叫它上去?我能叫它成了样板戏?”但第二天他们还是回了天津,因为这是命令。回到机关,当天政工组就通知他:下午市里有首长要来,不要出门。而且不到半天,接连通知了三次。他只好在办公室枯坐。首长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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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孙犁正在随机关人员普查身体的时候,组里来人说:“市文教组负责同志来了,在办公室等你。”不久,又来说一次。孙犁说还没检查牙,他催孙犁快点,不能叫负责同志久等。孙犁告诉他:快慢在医生,他可只能排队。轮到他了,医生却夸奖起他的牙来:“你看,这么大的年岁,牙齿还这样整齐,卫生工作一定做得好。运动期间,受冲击也不太大吧?”
“唔。”孙犁有些奇怪,牙齿整齐与否,和受冲击有什么关系?难道要打落两颗门牙,才算脱胎换骨吗?他正惦着办公室里的负责同志,再说嘴也张着,说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组长已经很着急了。我一看,来人有四五位。其中有一个熟人老王,向一位正在翻阅报纸的年轻人那里呶呶嘴。暗示那就是负责同志。
他们来,也是告诉我参加剧本创作的事。我说,知道了。①
又过了两天,那接见的盛典才到来,地点改在市委机关。那位主任不放心,亲自陪他去。这是市里的女文教书记的接见: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我坐了下来。先进来一位穿军装的,不久女书记进来了。我和她在延安做过邻居,过去很熟,现在地位如此悬殊,我既不便放肆,也不便巴结。她好像也有点矛盾,架子拿得太大,固然不好意思,如果一点架子也不拿,则对于旁观者,起码有失威信。①在延安时,她是鲁艺美术系的学生,已经结了婚,爱人是一位诗人。有一次,孙犁看见她爱人头上的八角军帽不错,听说是她做的,就从自己长裤上剪下两块布,求她也做一顶。帽子很快做成了,还亲自送来,笑着说:“你戴戴,看合适吗?你这布有点儿糟了,先凑合戴吧,破了我再给你缝一顶。”总之,她过去留给孙犁的印象是满不错的,待人接物讨人喜欢,还有点儿天真。
现在,他很难把眼前的这位女书记,和过去那位美术系的学生联系起来了;严峻的现实像一把利斧,似乎把两个形象截断了。
酝酿了多日的接见,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谈话:总之,希望孙犁帮忙搞搞这个剧本。
孙犁说,他没有写过剧本。
“那些样板戏,都看了吗?”她问。
“唔。”又是这样一声含含糊糊的回答。
其实,罪该万死,虽然在这些年,样板戏以独霸中夏的势焰,充斥在文、音、美、剧各个方面,直到目前,我还没有正式看过一出、一次。因为我已经有十几年不到剧场去了,我有一个收音机,也常常不开。这些年,我特别节电。①这一次,他是躲不过了,一天晚上,他去看了那个剧本的试演。据说,这是反映白洋淀抗日斗争的现代京戏,结果,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舞台上,他既没有看到当年白洋淀的抗日情景,也没有听到他熟悉的京戏。是什么呢?是五光十色,大轰大闹,瓦釜雷鸣,不知其何以开始,也不知其何以告终。特别是那被繁重的唱段、连续的武打折磨得声嘶力竭的女主角,假如不是年轻,早就晕倒在台上了。
第二天是在中国大戏院的休息室讨论剧本的修改。除了有关的一干人马,女书记也来了,就坐在孙犁旁边。
孙犁谈了对戏的印象,谈得很缓和,也很真诚。
但是戏并没有改下去,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军管人员在会上支持了他的工作。说起来并不奇怪,在当时,按照孙犁的意见改写那个剧本,是很困难的。一句话,还没有到按照正常思维产生好剧本或好作品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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