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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说:叔,叔,你也尿呀?
演员说:谁不尿?!
狗尿苔说:噢,也摇哩?
演员提了裤子,骂道:滚!
一声滚,却咚地响了一下,是个巨响,天摇地动。狗尿苔还木着,咚咚咚又连响了几下,最后是轰晃,闪了一片红光。
演员在说:怪了!演前放了炸药包子,正演哩又放啥呀?!
看戏的却乱了,响声里有人从凳子上栽下来,而红光使他们都扭头朝村巷里瞅,戴花首先喊起来了,她的声都变了腔:不好了,爆炸了,出事了!人群就散开,呼啦啦跑,不清楚村巷里什么被炸了,炸着没炸着自家的房子,板凳就畴啦哐呯倒着响,有人跌倒了,无数的脚从跌倒的脊背上踏过,在惊喊着,在骂着,有人跑前去了,又单脚蹦跳,在叫:鞋,我的鞋?!就哭了。锣鼓还在敲打,那个女演员,梳着一条假辫子举着纸糊的铁道灯还在唱,戏场上三分之二的人都跑了。
爆炸是在天布家的。
灶火提了药笼子往那间空着的西厦层里放,屋梁上吊了一个绳钩,挂着种籽布袋,他把种籽 布袋取下来,挂上药笼,梁上一只老鼠就往下看。他说:别偷吃,小心炸你!却又觉得药笼挂上去有些低,担心撞头,便搭了凳子把绳钩挽高,再把药笼挂上去,没想去提药笼,一颗药丸就掉下去,咚地炸了。这一炸,震得他在凳子上站不稳,手里的药笼也掉下去,咚咚咚,所有的药丸撒了一地,一齐炸开。在上房里吃烟的天布和磨子闻声往院子跑,西厦屋的顶被掀开了一个窟窿,一团红火在空中像一朵蘑菇。灶火!灶火!灶火没有回应。天布跑到西厦屋,多亏了屋顶被掀开了窟窿,而灶火被爆炸的气浪从凳子上推倒在屋门槛上,脸熏成乌黑。天布把灶火抱在怀里,灶火的脸上黑灰擦了还是白的,眼睛也好,交裆也没烂,天布说没事没事,拽着胳膊要扶起来,才发现灶火的右手被炸了,没有了食指和中指,无名指也断了一半,上边连着一片皮。
天布和磨子在屋子里寻了几遍,没有再寻到那炸掉的两根半指头,其实找着了还有什么用呢,他们连夜把灶火送去洛镇卫生院,医生只是用剪刀剪了半个无名指上的那片空皮,上些药,包扎了就回来。灶火就在脖子上缠条纱布把右手攀起来,右手包成个棉花包。
这件事似乎伤了点红大刀的志气,但村里人只知道这是灶火从他丈人那儿拿了几颗炸狐子的药丸,不小心撞炸了,至于灶火从来就没玩过药丸,怎么想着要去炸狐子,爆炸又在天布家里,而响声又那么大,仅几颗药丸子能炸出屋顶窟窿?天布磨子他们不说,狗尿苔也就不说。
洛镇的文艺宣传队在那个晚上虽然没有把准备好的节目演完,但霸槽能让他们来古炉村演戏,霸槽赢得了许多人佩服。呀呀,这狗日的,不是个平地卧的么!霸槽在以后的几天里,得意洋洋,他又要去中山坡上屙屎,跟后掮着锨随着,有人就说:跟后,你队长在厕所里屙不下啊?跟后说:他便秘。那人说:便秘?这又不是春上吃炒面,他便秘?!跟后说:黄同志说了,贵人都便秘。那人说:哦,你去给挖坑?跟后说:屙过了用土埋住。那人说:那是野兽么,野兽屙下了用土埋的。跟后说:他是老虎豹子!霸槽在前面走着,听到了并不反感,回过头问宣传队的戏演得怎么样?跟后说好,那人也说好,霸槽就再次扬言古炉村会有一天要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的,要让全村能演戏的都来演。他说:哦,可惜灶火演不成黑头了,他没指头了。
又过了十多天,地里的土豆能挖着煮锅了,家家都是面糊糊煮土豆。古炉村人在面糊糊里煮土豆从来都不用切,囫囵煮,这样煮出的土豆就像栗子一样干面,吃的时候都是嘴张得老大,眼睛睁着。半香说,我以前不晓得还以为古炉村人眼睛咋都大哩,嫁过来才知道是吃土豆吃大了的。一伙人在饭时端了一大碗面糊糊煮土豆在杜仲树下吃,狗尿苔也端了一碗过去,田芽就说:狗尿苔你走慢点,啊慢点,小心面糊糊泼出来。狗尿苔知道田芽在嘲笑他家的面糊糊稀,他没生气,说:你听啥响哩,你听!大家听到了碾滚子滚动的咯吱声。田芽说:咦呀,还笑话锁子家没有面做糊糊哩?!
面鱼儿家里是没了麦面,只能每顿开水煮土豆,直挨着提早扳包谷,包谷颗还嫩,剥不下来,就把包谷棒子在碾盘上碾,连籽颗儿和芯子一块碾,碾成稀状,回家烧包谷糊糊。
每一年都有等不及收麦也等不及收秋的人家,面鱼儿家一碾开嫩包谷。接着是本来家,金斗家,火镰家也就扳了自留地的包谷,在碾盘上碾。大碾盘在这十多天里是累的,累得日夜都在呻吟:咯吱——嘎,咯吱——嘎。
支书家没有扳自留地的嫩包谷,他家还有着一些陈包谷,陈包谷在这个时候已经生了虫,虫不是蠕动的那种蛆芽子,是黑色带壳的,还能飞,村人叫做包谷牛儿。磨出的包谷糁里就有着包谷牛儿的小脑袋,或前爪儿或后腿。因为一头孺牛快要生犊子,他几天都没有回家吃饭,老婆就用瓦罐儿提了煮着土豆的包谷糁稀饭送到牛圈棚。面鱼儿拿了一块碾出的嫩包谷做成的浆巴馍要给支书吃,支书没接,说:哟,吃馍了?面鱼儿说:吃一顿馍馍,唉,反正收下秋了,总不能老是酸菜糊糊么。支书说:自留地的嫩包谷都扳啦?面鱼儿说:可不都扳了。支书就端了饭罐到老公房给磨子说话。他说:磨子,有几家把嫩包谷扳完啦?磨子说:多半吧。支书说:包谷没熟就扳的吃了,肯定又撵不到收麦了。磨子说:不扳嫩包谷接不住茬么,一天三顿嘴总得吃的。支书说:往年这时候上边要结拨救济粮的,你没去镇上问问?磨子说:乱成这个样了,问谁去?支书不吭声了,唏唏溜溜喝饭,说:秋收的事你咋安排的?磨子说:我咋安排,我又不是队长。支书说:你不是队长,我也不是支书了。低了头哼哼地笑了一下,却说:咱都不是,啥都不是了,可村里的农活总得有人张罗,你看么,谁还能拿得出手?让霸槽去当?磨子突然恶声败气,说:古炉村人死完啦?!支书说:我咋听说榔头队都有了队长和副队长组长了?磨子拿眼看着支书,说:他霸槽说他是毛主席,别人就认他是毛主席了?支书说:秃子金以前是三组组长,铁栓是一组组长,现在秃子金和铁栓又是组长,这是榔头队的职务还是生产队的职务?磨子低了头,长气从鼻孔里嘘嘘地出。面鱼儿也过来了,说:磨子,你不当队长是你自己说不当了,别人又没有罢你免你。我在地里看看,后塬坡上的包谷叶子干了,河滩地里的还嫩着,可套种的白菜也该拔了。今年自留地的嫩包谷扳的人家多,早早济了困,生产队里的庄稼再不收好,甭说到春上,年跟前嘴就吊起来了。磨子就是不吭声,蹴在那里闷了半天,后来,站起来,说:我回去吃饭呀。顺门出去走了。
面鱼儿说:你瞧瞧,咱给他劝说哩,顺毛扑索,他抬勾子走了?!
支书说:咱吃饭,放心吃饭。
面鱼儿说:咋放心,生产队听不到钟声算是啥生产队么?!
支书说:明日你听着。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钟声敲响了。古炉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响声了,它先是敲得很急,几乎没有遗音,如同在敲木梆子,敲碌碡。后来铜的声音就发颤了,拉长了。人们在各家的院子里,巷道里听着就往空中看,似乎看见空中是一个大水潭,一圈一圈水纹由里到外扩张。长宽第一个跑到了磨子的院门口,说:队长,出工呀,今天是出什么工呀?磨子没有再否认他是队长,他说:男劳力上后塬坡拔黄豆,女劳力到河滩包谷地里铲白菜!
霸槽和迷糊头一天夜里都睡在窑神庙里,天亮起来,霸槽举了一阵石锁,又在殿房里练俯卧撑,迷糊就坐在西厢房台阶上发迷怔。迷糊自小就是这毛病,不管夜里睡了多长时间,早晨起来就是不清楚,要坐在那里半个时辰,不声不吭,慢慢缓醒。迷糊坐在台阶上,听着吭哧吭哧声,眯着眼看见霸槽把身子趴在地上一起一落,说:那下边又没有女的,出的那瞎力干啥呀?!迷糊对霸槽言听计从,却就是看不惯霸槽穿衣呀,刷牙呀,又练什么俯卧撑,他拧过了头,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墙,墙上突然挂着一团粉条,睁眼看了,原来是一只蜗牛在墙上爬过,清早爬过的痕迹像银镀了一样。他把眼皮又耷下来。钟声就在这个时候敲响了。
霸槽在问:啥响哩?
迷糊木着,没言喘。
霸槽从地上起来,又问:啥响哩?
迷糊这才说:啥响了?!
霸槽的厚底翻毛皮鞋踢着了迷糊,说:明明是谁敲钟,你出去看看,谁敲的?秃子金呢?
迷糊说:他半夜里回去了。
霸槽说:狗日的一晚上都空不下,把他叫来!
自从榔头队占了窑神庙,霸槽就一直睡在庙里,他一个人在殿房里睡啥都不害怕,却喜欢有人就在东西厢房能陪着他。昨天晚上,迷糊和秃子金就睡在西厢房里,半夜里两人起来尿,秃子金那根东西硬得像棍,看迷糊的却软软垂着,就说你迷糊没媳妇,就算有个媳妇那也是个懒毽。迷糊说你笑话我?我要用手动动,能射到对面墙上!就动了手要给秃子金看,秃子金心里也燃了火,说你用你的手吧,我回去呀!秃子金就是那阵回的家。
霸槽让迷糊去叫秃子金,迷糊出了庙门,说:他空不下?把他说得能行的?怕是半香那骚货空不下吧?!脚底下还在拌蒜,上了个厕所,眼睛才亮起来。提着裤子还在厕所里,就隔着厕所墙头眼见半香提了一篮子嫩包谷急忙忙从前边的山门下走过,两个大屁股蛋子敦儿敦儿的。这挨毬的恁欢实!迷糊喊了一下,半香没听到,水皮却小跑着过来,说:起来啦没?迷糊说:谁起来了没?水皮说:队长么。迷糊说:啥队长么,就说霸槽。水皮说:你咋这样说话,榔头队要有领袖,咱跟着他,就要有拥护领袖的意识。迷糊听不懂什么是意识,说:他起来了,空×哩!水皮就往庙里跑。
水皮站在庙门上使劲敲门扇,他以为杏开在里边,霸槽说:你要进来还敲啥门?水皮看了看庙里动静,并没见到杏开,骂迷糊胡说哩,霸槽却问:是不是谁敲了钟?水皮说他就是为这事来的,是磨子敲的,磨子又以队长的身份安排活了。霸槽阴着脸半天没说话。水皮说:咱商量的事没透露吧,才准备着他磨子不当了咱就把权夺过来安排农活呀,是秃子金漏了风,他们那边就变了主意?霸槽说:秃子金不会。水皮说:不会给磨子说,能保住他不会给半香说了半香又说给天布?霸槽说:等秃子金来了咱们商量一下。
但是,迷糊找了一圈没找着秃子金,后来才得知秃子金去拔黄豆了。直到中午收了工,秃子金从地里回来,霸槽问他干啥去了,他说拔黄豆了,霸槽说人家安排拔黄豆你就拔黄豆了?秃子金说黄豆熟了,再不拔就烂在地里了。霸槽说你个猪脑子,磨子多长时间都撂挑子,为啥又安排起了农活,你想过没有?秃子金说我没想什么,媳妇说男劳力拔黄豆哩,我也就去了。水皮插了嘴,说:这是以生产压革命哩!秃子金倒生了气,说:不收庄稼你吃×啊?!水皮说:你收么,收么,人家把权抓住了,今天安排你去收豆子,明天指挥你去扳包谷,那还革啥命哩?霸槽说:吵×哩吵!两个人才都不吭声了。
到了下午,男劳力仍然在后塬坡地里拔黄豆,女劳力仍然在河滩包谷地里铲白菜,秃子金没有去,迷糊、水皮没有去,姓夜的人几乎都没有去,榔头队喊喊叫叫地在村巷里集合,然后去了老公房的院外,把牛圈棚里的支书叫了出来,二话没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就扣在头上,拉着往村外走。
支书被叫出去后,过了一会儿没见回来,面鱼儿心里疑惑,出来看时,支书被按着往头上扣高帽子。支书的裤腿上有牛粪,他说他擦擦牛粪了再走,迷糊骂着:这是叫你开会呀,吃宴席呀?竞把支书裤腿上的牛粪抓下一把抹在支书的脸上。面鱼儿不敢多嘴,就去老公房,老公房里偏偏那时没人,都去出了工,面鱼儿又去支书家告诉了支书的老婆。支书的老婆问:把人往哪儿拉了?面鱼儿说:不知道呀,是往村外去的。支书的老婆说:天呀,他们拉他去坐牢了!哇呜哇呜大哭。面鱼儿说:甭哭了甭哭了,既然抓去坐牢,家里有啥吃的么,快给他送些吃的。支书的老婆在厨房里揭锅翻盆,没一口熟食,从鸡蛋罐里摸出三颗鸡蛋就从巷道往村口跑。面鱼儿说:你能撵上?得抄近道。支书的老婆扭头又从她家厕所边的小路往塄畔上跑,面鱼儿也跟在后边跑,跑到石狮子那儿了,榔头队一溜带串地走到了去公路的土路上,而且过了那个水渠,支书的老婆双腿一软,瘫在那里又是哭。
榔头队从巷道走过时,杏开在狗尿苔家里和婆说话,她昨天夜里梦见了她大,她大好像还在炕上躺着,样子一点没变,她说大呀做啥饭呀,她大说豆角都收下了咋不见你做豆角烩面片呢?她就醒了,醒了觉得头疼,早晨也没出工去铲白菜,吃过饭头还疼,过来问婆头疼是不是梦见她大的原因。婆说:你是不是顿顿都给你大献饭的?杏开说:顿顿都献的,怪得很,献过的饭再吃就觉得没味。婆说:那是你大吃过了的么,那托梦还要吃豆角烩面片了,你自留地里没种豆角?杏开说:去年种的没收下几颗,今年没种。婆说:我这儿有,你拿些回去做了,给你大献上。杏开说:下午队里还铲白菜不?婆说:还铲哩,今年天旱,又没上肥,白菜生了腻虫,长得不好。杏开说:出工的时候你过来叫叫我,我也去。婆就让狗尿苔去自留地里摘豆角回来。
狗尿苔提了笼子刚出了巷口,一群鸡嘎嘎嘎地朝他跑来,惊慌失措,鸡毛乱飞,他说:咋啦咋啦?所有的鸡伸长了脖子要给他诉苦,可都争着要说,声音就杂吵使他无法听,水皮妈就提着树条子跑过来,见鸡又打。狗尿苔拦住说:这不是你家的鸡,你打啥的?水皮妈说:它们在我家院门口就踏蛋哩,真他妈的不要脸,不是一对在踏蛋,是三对在踏蛋!狗尿苔说:那有啥哩?水皮妈说:有啥哩?咋不到你家门口踏蛋去?!狗尿苔说:我家是啥家,人都不去,鸡去呀?!狗尿苔说着就撵鸡,说:快跑快跑!鸡忽地四下跑开。水皮妈打不着了鸡,扔了树条子走了,还在骂:人伤风败俗哩,鸡都看样哩!狗尿苔低声说:凶的,自己守寡哩,连鸡踏蛋都不行?站着想了想,自个发笑了。
正笑哩,榔头队就过来了,秃子金在喊:狗尿苔,你婆哩?狗尿苔以为榔头队又列队跑步呀,就说:叫我婆咋呀?秃子金说:你没看前面走的是谁?队伍前是支书,支书戴了个高帽子,满脸牛粪。狗尿苔忙往家跑,一进院门就把婆往上房里推,推不及了,推到厨房,说:又批斗呀,又批呀!秃子金已在院门外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把厨房门拉闭了,又出来到院门口,杏开也跟了出来。秃子金说:叫你婆跟上走,你跑啥的?狗尿苔说:我婆病了。秃子金说:病了?病的恁巧?!狗尿苔说:真的病了,上吐下泻的,现在还在厕所里。秃子金说:你婆病了,你就来顶缺!杏开就说:人确实病了,我过来看看的,这是到哪儿去?秃子金说:到下河湾去的,你去呀不?杏开说:去干啥呀?秃子金叽叽咕咕给杏开说事,狗尿苔趁机要溜走,秃子金说:走呀,狗尿苔,和朱大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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