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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该死了嘛!”八十八岁的老母咧着嘴:“中秋都过半个月了,是虫都该死了。”
我还是没作决定。晚上在塑胶袋上扎了一些小洞,让它透气,一扎洞,原来圆膨胀的袋子,突然缩小了,它居然没有挣扎,只屈着两只手臂,作出准备迎战的架式。
使我想起电影“万夫莫敌”里面的寇克道格拉斯。明天不是死就是生,今夜依然睡大觉。
杀之美
十月八日
清晨三点钟,我几乎已经睡着了,但想到新来的螳螂,挤在那么小的塑胶袋里,又觉得不安,硬是爬起来,到书房找出原来装派蒂的那个巧克力盒子,把“它”放进去。
螳螂很妙,它们原本透明的眼睛,一到晚上就变成黑色,即使放在灯下,也不会变回来。这新来的家伙,头比派蒂还大,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格外吓人。
我把塑胶袋口打开,以为它会自己滑下去。没想到它居然能在袋子里文风不动。这表示它很健康,扑子尖端分泌的黏液非常多。相信许多昆虫都会分泌这种黏液,才能在光滑的东西上跑跳自如。无壳蜗牛(slug)也会分泌一种黏液,更神奇。我曾经把一只无壳蜗牛放在刀片上,看它在刀锋上爬来爬去,居然一点也不会被割伤。当然,所有的生物都有“阿奇里斯之踵(Achilles heel)”。人们特别发明了一种用玻璃纤维碎片做成的粉末,撒在田园里,无壳蜗牛爬过去,这粉末黏在它的腹部,成为它黏液的一部分,就能慢慢切割进去,把它们杀死。那是一种很残酷的杀,不一下子毒死,而是千刀万剐,慢慢凌迟至死。
跟螳螂相反的,蜘蛛的脚不是必泌黏液来防滑,而是分泌一种油脂,来防止它被自己的网黏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脚用肥皂水洗干净,再放回它的网,它自己就像别的猎物一样,没办法移动了。
现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节,一只只小家伙,经过整个夏天,没被找死的都长大了,在每个桌脚、屋角织起小小的网。它们甚至能由天花板牵一根丝,到我的君子兰上,再向横拉,到我笔筒里的毛笔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脸的蜘蛛网。
我常对清洁工说,不要以为用扫帚扫,用拖把拖,再用吸尘器吸一遍,蜘蛛就没了。其实它们只是逃开一下,你才走,它们又开始织网。我也曾经示范给她看,如果在每个小网的中间,找到那个“小鬼”,再用两根手指一夹,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这么多,一方面因为住在树林当中,一方面因为屋里种了太多花,不敢喷杀虫剂。不过也好,譬如现在,我想让这新来的小朋友吃点消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没走多远,就能找到一只蜘蛛。
凡是上天花板的蜘蛛,都是比较大的。以前我总用卫生纸蘸水,去扔它们,泾泾的纸,像一大块黏土,“啪”一声打中,它们就死了,而且不会留下痕迹。
现在我都用“活捉”,有一天老婆叫我抓一只满大的蜘蛛,我用一个塑胶袋罩住蜘蛛,再拍了一下旁边的大花板,蜘蛛就掉进袋里。老婆佩服得要死,说我为什么能让它进袋。其实这太简单了,你只要了解蜘蛛的个性,知道它们一碰到危机,就会牵着一根丝,以飞快的速度往下降,于是对准它站的位置下面,放个袋子,再一吓它,保险立刻掉进袋子里。
我抓了一只不算小的蜘蛛,扔进盒子。这新来的家伙毫不含糊,立刻冲上去抓住,吃了下去。
过去我还迟疑过好一阵子,不敢喂派蒂吃蜘蛛,唯恐蜘蛛肚子里的黏液,会害死派蒂,后来才发现蜘蛛其实是螳螂最爱的食物。在派蒂的“美食排行榜”,蜘蛛甚至排在蛾子和蝴蝶的前面,因为它最软、最多汁、最容易入口。我猜,蜘蛛可以算是螳螂的果冻或蛋糕。那些到非洲探险,吃过蜘蛛的人不也说吗?蜘蛛是带果香的,而且是“百香果”的味道。
近午才起床,我没有像往日,先冲进院子为螳螂们抓虫。原因是:第一,派蒂前天吃七只大黄蜂,现在一定还不饿;第二,客人昨天自己先捕了一只大黑蜂,夜里又吃了蜘蛛,也够了;第三,它们今天将要遭遇,不是“相亲”就是“相杀”。如果属于后者,总是愈饿愈有戏看。
“春宫”和“搏斗”都是最吸引人的。起码可以说色情和暴力都是最刺激的,你甚至可以把这两件事看成一体的两面,色情和暴力本来就分不开。
曾在一本欧洲的小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道德或色情〉,那插图真是惊人,一边放活色生香的图片,一边摆吊死的镜头。似乎死亡能激起性的快感,暴力能增加性的刺激。
这件事大概问日本人最清楚。算算看,日本的成人漫画和春宫电影,有多少不是与性虐待有关?有个日本学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日本男人的性能力太弱、性器官也太短小,所以产生反动力。但是据我研究,应该有四个原因:第一,过于制式、严谨的礼教,日本人有着极大的压抑,一有缺口,就要迸发。想想!那种见面要鞠九十度的躬,对师长要如此尊敬的民族,怎么会在二次大战作出那么残酷的屠杀?德国人也一样啊!平常对人客客气气,多收你一毛钱,都要道歉老半天;盖起哥德式的“科隆大教堂”,更好像能够用“塔尖”摸到上帝的脚。但在一次大战,又是多么狠毒!还有,在高棉的波布政权,前后杀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操刀,把人胸膛切开来摘心,又用人头垫锅子烧饭的士兵原来是干什么的吗?他们居然多半是淳朴的农民哪!
所以,愈是礼教严谨、生活平淡的人,一朝失控,干起坏事愈可能“教你难以置信”。
第二,在日本那么男尊女卑,丈夫对太太可以颐指气使,女人对男人要卑躬屈膝的社会,使男性发展出专制和独断的行为模式。不但在日常生活上要役使女性,连在“房事”上也要“强力掌控”。
第三,我猜想日本军人在侵华战争时的残暴经验,固然使很多日本老兵后来反省、惭愧,而自动在中国道歉、认罪。但是也可能在许多人心里留下刺激的记忆。我相信许多那时的老兵还存有他们当年强暴中国女人,用刺刀或高梁秆插入中国女人下体的照片。这种经验,造成他们喜欢“性暴力”的文学和影片。
第四,是日本人的“美学”。日本人的美,属于“樱花式”,即开即落、及时行乐,一方面发展出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浮士绘”(ukIyO一E)“的美学。一方面发展出对死亡的美感追寻。在波士顿美术馆藏了一卷日本国宝级的画——”三条殿之火“,除了腾空的烈焰、被纵火的房舍,更可怕的是画了一群正在屠杀的军人。在六个人的注视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被砍下;在长廊上,一个军人正拿着武士刀追杀一个跌倒的人。请问,在中国有这样歌颂”杀之美“的作品吗?在中国的书店,又买得到把女人五花大绑,称之为”绳之缚戏“的书吗?
当然,你可以想,我现在养螳螂就是在欣赏“杀之美”。但这是生物性的杀,不是计划性的杀。
当然,你也可以说,其实所有的杀,都是生物进化或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现在我的“杀之美”就要上演了。
首先,我解开橡皮筋,拿下纱布,把曼陀罗枝子,从派蒂的罐子里拿出来。让新螳螂和派蒂遭遇的时候,无论相亲或相杀,都能有个较大的空间。
在这么做之前,我也经过一番考量。想到古罗马的斗兽场中,加了许多山丘、树丛,使那打斗格外逼真,仿佛在野外遭遇一般。
于是我想,如果螳螂在外面碰到,也有许多树枝树叶的阻挡,必须追来追去、躲来躲去、抓来抓去。甚至滚到树下,弄得一身泥沙,才分出胜负,我何不也布置这么一个“自然的场景”,让它们表演呢?
只是,这罐子实在太小了。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使它们“窄路相逢”,我不能不移走各种阻碍。
我甚至想,是不是应该让派蒂出来,进入巧克力的盒子。那里更小,更容易滋生爱苗,也更容易产生冲突。这世上,无论人或是其他动物,数目增加太多,地方变得太挤,就会发疯、就会乱性、就会打架。连我在捉虫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我先在塑胶袋里捉到一只大黄蜂,才转头,又发现一只又圆又大的“红蜘蛛”,于是再把蜂蛛抓进了袋子里。
大概是生物的默契,它们两个一进入塑胶,就各据一方,准也不理谁。但是当我把袋子愈缩愈小,让它们挤在一起的时候,战斗就开始了。
还有一回,我同时抓了两只大黑蜂,把它们挤在一块,两个就抱着缠斗,我试着找开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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