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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话时黯然神伤。
孟嘉说:“我意思是我会照顾你,让你妹妹再照顾我。”
素馨兴致勃勃的说:“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饭吗?你不肯照顾我吗?”
母亲说:“不要对大哥无礼。”
孟嘉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儿。她们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礼才好。”
临别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儿,牡丹说:“妹妹,这次咱们俩一块儿去,我真高兴你也能跟我去。你一定心里很兴奋。”
“上北京去!当然!”
“不要告诉妈。我做姐姐的,我应当告诉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以她那平板的声音说:“我早已看出来,妈也看出来了。”
牡丹把手指头放在她的嘴上说:“嗤!由她去想。但是别说明。我告诉你,我爱他——爱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别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是多余的。我自己会小心。”
“大哥说你会自己小心的。”
姐妹二人达成了和平的谅解。俩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腹事。过了一会儿,素馨说:“你不会害他吧?你要保护他,珍惜他的名誉……”
“别恶心人。”
“好吧,睡觉。”
“睡觉。”
母亲让两个女儿走,是母亲真正的牺牲。父亲最喜欢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则好比任性的钱塘江。八月中秋奔腾澎湃的钱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丝波纹的。素馨比姐姐小三岁,已经是个完全长成的女人,关于女人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话当说,何话不当说,这一套女人的直觉,她完全有。但是做母亲的呢,耽于想象,过的是无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因为特别偏爱牡丹,在牡丹的冒险生活里,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时代重新生活一次。这种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现得出来,在房后她极力经营的那个可怜的小花园里;父亲不在家时,在她同女儿偷偷儿唱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里。
他们坐蓝烟囱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俩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顶新奇的东西,这一项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对海的偏见一扫而光的。这样走,他们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还没开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并不想成为一个海军专家。一个士大夫怎么能够学得现代海军的奥妙呢?但是他现在的使命是在海军方面,而且张之洞的想法是:中国的危胁不再是来自中国塞外的穷沙大漠,而是来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于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锐敏的头脑,想学一切新的东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个翻译的帮助,和那个戴着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驾驶交谈,对于航海也学到不少的东西。他对望远镜、象限仪、晴雨计都感兴趣。总之,世界上现在是各民族的大竞赛,这个竞赛是不容轻视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楼子里能够喷射出雷吼般的火焰来。在他头脑里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可以回去给张之洞上一个报告。最重要的是,以他治历史地理的头脑,他对外国海上的灯塔、浮标和精密准确的地图,自然深为注意。他曾经不辞辛劳粘贴杨守敬木版页的历史地图。在上海看过外国人几个邮政地图后,他认为杨守敬的地图可根据那个修正一下,会更近于精确。在将几个地图比较之后,他证实了北京和古北口与张家口的距离,和他自己的记载相符。外国人的地图的制图法和印制,都比过去他所见的好。在上海停留三天,他在江西路一个蜡烛商手里买了一个晴雨计,他预备回去送给张之洞。后来,他到了天津,参观了大沽口炮台,并且很细心访求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由大沽塘沽进犯北京的路线,那英法的入侵导致圆明园的遭受抢劫焚毁。宫禁里那些昏庸愚钝的官僚还在目光如豆的争权夺利之时,却有些像梁孟嘉这样人,已经迫切感觉到改革的必要了。
他们的汽船从黄浦江缓缓驶向上海时,强烈的西北风从烟囱口把黑烟吹向泡沫飘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着船面上的白栏杆站立,看团团的烟汽在波浪上扫过。牡丹的眼睛眯缝着,轻轻的说:“好美!”在江的两岸,有红砖的货舱,小工厂,用波状铅板搭盖的破房子,都迅速的向后退去,河面挤满了舢板、平底船、鱼船。汽船慢慢的滑过,汽笛嘟嘟的叫,使别的船只注意。小舢板却有大无畏的勇气,在海鸥还来不及飞落之前,都挤过去打捞大船抛下的罐头、瓶子、蔬菜、饼干。一只法国的炮艇,还有一只英国的炮艇停泊在江里,细而长,虽是不祥之物,却自有其美。这两只炮艇象征外交上强权的胜利,是保护他们经商的后盾。
沿江一带的路上,散布着一些高楼,其中有皇宫饭店,还有颇具气派的汇丰银行,是用石头建筑,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长不足四分之一里,一边达到汉口桥,那一边是污暗的红砖仓库,有涂上沥青的大铁门。不久,他们听见电车丁当丁当的铃声,又看见黄包车和马车来往。又有一群群的行路人,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男的穿着大褂,留着辫子,戴着黑帽盔儿,女人裹着脚,摇摇摆摆的走,有些拿着竹竿儿的长烟袋。少女则穿着鲜艳的衣裳,玫瑰色、蓝宝石色、淡紫色,这都是当年时兴的颜色。还有印度警察,留着弯曲的黑胡子,用卡其布缠着头;还有白种人,戴着礼帽,上唇上留着弯曲的小胡子,脖子裹着浆硬的领子,腿上是古怪的长裤子,外国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鸵鸟毛有一尺高。
甚至在那个时代,上海已然是东西商业汇集的大都会,是棉纱烟草冒险企业的顶峰地点,是猪鬃、黄豆、茶叶的寻求地,方兴未艾的、侵略性的文明惊涛骇浪,正在叩击这亚洲古旧大陆的边岸。孟嘉看了,着实有点害怕。
他们在东西路附近的福州站,找了两间屋子。福州路两侧都是接连不断的小商店,在那些商店里,由雨伞、麝香,到土耳其的神仙油,由精美的南京锦缎,苏州的透花绒,到黑龙江的鹿角、上档的人参。姐妹俩看见孟嘉光买人参回北京送礼,就花了三四百块钱。他们看见一家广东商店,专卖雕刻的象牙和玳瑁壳制的东西,还有波斯的琥珀,柬埔寨的香。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拥有福州路全街的房屋,他是对东方这个大都会的前途深具信心的。再往市中心去,往跑马厂那方面,是当年上海市区的边界,那儿就是“堂子区”,也就是苏州姑娘的秦楼楚馆地带;那些姑娘即便不是来自苏州,也是说一口吴侬软语。有了这些花街柳巷,自然附近的饭馆子就添了不少生意。那些姑娘,应召到饭馆儿去陪酒之时,在打磨得闪亮的自用洋车上——在脚下电石灯的雪白的光亮中,坐在阿妈的怀里,施朱抹粉的脸上,永远是艳光照人,微笑含春。因此福州路的夜景中,永远浮动着欢笑喧闹眼花缭乱的气氛。
这时他们正在鸿福楼饭馆里一间雅座里吃饭。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大概十二三岁,面色苍白,显然是营养不良,打开了浅灰的门帘。手里拿着衣袋大小的纸本子,请求为客人唱曲子,可以在那个污旧的纸本子里挑着点。孟嘉问两个堂妹是否要听唱,俩人说不要。小姑娘再三再四的央求。孟嘉由于恻隐之心,让她唱一个江南情歌。听一个才十三岁正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儿唱那种感伤的子夜情歌,真会令人心碎。一个男人站在一旁,瘦削的两肩上,挑着一件破大褂儿,在秋意已深的日子,显得已过于单薄。大概是小女孩儿的父亲。
〖莫听公鸡叫
天还没有亮
街上露水湿
哥哥不要忙
再来呀!好哥哥
哥哥来看我
你我好亲热
你若不再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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