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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霞答应了一个“是”字。但是大舅太太们却阻拦着,客气地说要系上裙子,不过经主人们一劝,也就让绮霞把包袱提出去了。绮霞出去不久便空着两手进来说:“太太,袁二爷来说轿子都来了,就在花园大门口。”
“那么我们动身罢,”周老太太说,她第一个站起来。众人跟着全站起了。
于是房间里起了一阵忙乱。众人相互地行礼:拜的拜,请安的请安,作揖的作揖。过后,女佣和丫头们有的提风雨灯,有的打灯笼,有的拿明角灯,前引后随地拥着周老太太一行人走出了水阁,沿着湖滨走去。
众人走过了松林。路渐渐地宽起来,后来转入一带游廊。
一边是藤萝丛生的假山,一边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全是糊着白纸的雕花窗户。窗前种了一些翠竹。门是向大厅那面开的。
这时还有辉煌的灯光从窗内透出来。里面似乎有人在谈话。
众人走出游廊,下了石阶。前面有一点光,还有人影在动,原来袁成打了一个灯笼,苏福空着手,两个人恭敬地站在阶下等候他们。
“袁成,花厅里有客吗?”周氏看见袁成便问道。
“是,三老爷在会客,是冯老太爷,”袁成垂着手恭敬地答道。
冯老太爷!这四个极其平常的字像晴天的霹雳一样打在淑英的头上,淑英几乎失声叫了出来。琴正在听蕙讲话。淑英在后面离琴有一步的光景。琴便把脚步下慢一点,暗暗地伸出手去握淑英的手。淑英不作声,只是用感激的眼光看琴。
恰好琴也回头来看淑英。两对彼此熟习的眼光在黑暗中遇在一起了。琴鼓舞地微微一笑,立刻把头掉了回去。淑英的战抖的心稍微镇静一点。但是“冯老太爷”这个称呼给她带来的不愉快的思想和悲痛的回忆却还不能够马上消去。少女的心并不是健忘的。不到一年前淑华房里的婢女鸣凤因为不愿意做冯乐山的姨太太就在这个花园里投湖自荆但是这样也不能够使祖父不把淑英房里的婢女婉儿送到冯家去做牺牲品。前些时候淑英母亲张氏的生日,婉儿还到公馆里来拜寿。
婉儿痛苦地诉说了自己在冯家的生活情形,也讲到陈家的事。
这些话淑英的母亲也听见过了,父亲也应该知道。然而这依旧不能够叫父亲不听从冯乐山的话,父亲仍然要把她嫁到陈家去。冯乐山,这个人是她的灾祸的根源。现在他又来了,而且同她的父亲在一起谈话。……她不能够再想下去。她茫然地看前面。眼前只是幢幢的人影。她忽然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空虚的梦。她的心又隐微地发痛了。
“冯乐山,他又跑来做什么?”觉民忽然冷笑道。冯乐山,著名的绅士,孔教会会长,新文化运动的敌人,欺负孤儿寡妇、出卖朋友的伪君子(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恨这个六十一岁的老头子比恨别的保守派都厉害。一年前他曾经被祖父强迫着同冯乐山的侄孙女订婚,后来还是靠着他自己的奋斗才得到了胜利。如今冯乐山又来了。他想这个人也许就是为了淑英的事情来的。于是他的心被怜悯、同情、友爱以及愤怒占据了。然而在这时候他并不能够做什么事情,而且他的周围又全是些飘摇无定的影子。他用爱怜的眼光去找淑英。
淑英就在他的前面,他看见了她的细长的背影。
“二弟,你说话要当心点!”觉新听见觉民的话,惊恐地在旁边警告道,他暗暗地伸手拉了一下觉民的袖子。这时他们已经跨过一道大的月洞门,走入了石板铺的天井。一座假山屏风似地立在前面。
觉民先前的那句话是低声说出来的,所以并未被前面的人听见。但淑英是听见了的。她明白觉民的意思。然而这句话只给她添了更多的焦虑和哀愁,就被她默默地咽在肚里了。
她并没有回过头去看觉民,因此觉民用爱怜的眼光找寻她的时候,就只看见她的微微向前移动的背影。觉新的话把觉民的眼光从淑英的背影拉到觉新的脸上来。觉民看了觉新一眼,正要答话,但是突然照耀在他眼前的电灯光又把他的眼光吸引去了。他在无可奈何的绝望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帮助她!”他觉得眼前一片亮光。他的愤怒和绝望一下子都飞走了。
“轿子!轿子!”袁成和苏福走在前面,他们跨出月洞门,便带跑带嚷地叫起来。假山外面接着起了一阵喧哗。原来那里是一片广阔的石板地,六乘轿子横放在那里,十二个轿夫和三四个仆人聚在一起讲话,听见了招呼轿子的声音,连忙分散开来,每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把轿子略微移动了一下。
“提周外老太太的轿子!”“提大舅太太的轿子!!……”太太、女佣、婢女、仆人的声音打成了一片,接连地这样嚷着。
在一阵忙乱之后客人们陆续进了轿子。枚少爷趁着他的两个姐姐依恋地向淑英姊妹告别的时候,走到觉新的身边,庄重地低声对觉新说:“大表哥,你哪天到我们家里来?我有好多话从不敢对人说,我要一起告诉你。我晚上常常整夜睡不着觉。我很害怕。”急促而战抖的声音泄漏出来他的畏惧和惊慌。
过后他又惊疑地往四处看,他害怕有人会把他的话听了去。
“好,我过两天一定来看你。你好好地养息养息罢,”觉新感动地答道。他还想对枚少爷说一两句话,但是袁成在催枚少爷上轿了。
枚少爷又向众人行了礼,然后匆忙地走进轿去。等轿夫们抬起他走出花园转入公馆的二门时,周老太太的轿子已经出了大门而走在街上了。
周氏一行人跟着轿子出了花园门,走上大厅,再转进拐门,往里面走去。
冯乐山的三人抬的拱杆轿搁在大厅上。花厅里面灯光明亮。淑华走到门前,在门缝里偷偷地张望了一下。琴也过去把脸贴在一幅板壁上,从缝隙去张望里面,她看见那个留着灰白色短须的老头子坐在床上,正摇摆着头得意地对高克明说话。他那根香肠似的红鼻子在电灯光下发亮。他在吹嘘自己的诗文。她想:“大概正事已经谈完了,”便掉头走开了。
觉民也弯着身子在旁边看。她轻轻地在他的袖子上拉了一把,等觉民回头看时,她已经到了淑华的身旁。她在淑华的耳边说:“走罢。”淑华刚刚掉转身子,便听见克明威严地在里面大声叫起来:“送客!”
淑华对琴做了一个怪脸,连忙拉着琴一道往拐门那面跑去。她的母亲和婶娘们都已经走进里面去了。觉新也陪着剑云到他的房间里去谈话。除了她们两个和觉民外,只剩下淑英和淑贞在拐门前面阴暗里躲着等候她们。
克明刚叫了一声“送客”,门房里就起了一个大的应声:“有!”接着三房的仆人文德用一个箭步从门房里跳了出来,直往花厅奔去。接着一个跟班和三个轿夫也带跳带跑地走出了门房。跟班的手里提着一盏马灯。
文德打起门帘,冯乐山戴着红顶瓜皮帽、穿着枣红缎袍、玄青缎子马褂,弯着腰从里面走出来。克明恭敬地跟在后面,把他一直送上轿子,还深深地弯下腰去。
“三爸太讲礼节了,”淑华低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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