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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格里许从床底下抽出那张凳子,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她没有看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一动不动,仍然拿着那张字条。
“当时在柯尔布洛农庄,每一个有可能杀死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的人,都受到过审查,惟独有一个人,谁也不怀疑他。这就是那个小男孩。他是个聪明、口齿伶俐、孤独的孩子。很显然,他总是独自一个人玩,没有人管他。他的保姆没有跟这家人来柯尔布洛克农庄,仆人们都忙着准备过节的事,何况还有两个稚嫩的双胞胎需要照顾。那男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爷爷和新娘那玩。她也很寂寞,没人愿意多搭理她。说不定她到哪儿去办什么事,他就迈着短腿笃笃笃笃地跟在后面。她调制带砒霜的化妆水时,说不定他也在一边观察。当他问这种水有什么用处时,别人也许告诉他这是用来‘使自己变得年轻、漂亮的’。他是爱他爷爷的,可是他也一定明白他爷爷是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过节那天,也许他因为晚饭吃得太饱,过度兴奋,睡到一半就醒过来。很可能他来到艾丽格拉·波克斯德尔的房内,找人陪他玩。他看到洗脸台上放着那碗羹汤,也放着那碗砒霜水。也许他决心做一件他认为对爷爷有好处的事。”
从床上传过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也许有人躲在门口,在看着他。”
“那么说,您是躲在楼梯口窗帘后面,从开着的门口往里看了?”
“当然啦。他跪在椅子上,两只胖嘟嘟的手端起那碗有毒的水,小心翼翼地朝他爷爷羹汤里倒去。接着他把罩布小心翼翼地盖回到碗上,从椅子上爬下来,小心翼翼地搬回到墙边,迈着还不太稳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回到育儿室去。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大约三秒钟以后艾丽格拉从浴室里出来,我看到她端起羹汤进入外公的房间。一秒中后我走进了洗脸间。那一大碗毒药对于赫伯特的小手来说是过于沉重了,我看到洗脸台光溜溜的桌面上有一小滩洒出来的水,便用我的手帕把它擦去。我又从水壶里倒了些水到毒药碗里,好让它显得是满的。做这些事只用了两秒钟,我镇定了一下,便拐进外公的卧室,和他们待在一起,我坐下来看他喝羹汤。
“我看着他死去,既不感到怜悯,也不感到悔恨。他和他的新太太,这两个人我都同样恨,我想,从小,外公就疼我,惯我,宠我,一直到我长大。没想到他变成这么一个叫人恶心的老登徒子。甚至我在他们房里时,他也忍不住要伸手去摸摸、捏捏他的女人。他根本不顾自己家里的人,他毁了我的婚约,让我们臭名远扬,为了谁呢?为一个下贱的娘们,这样的女人,我外婆连厨房的粗使丫头都不会要她当!我真希望他们俩都死掉。我眼看他们要双双离开人间了。不过我要让别人的手来杀死他们,而不是用我自己的手。我可以哄得自己心安理得:反正这不是我干的。”
达格里许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当天晚上就琢磨出来了。我外公肚子开始疼时,她到外间来拿水壶。她想用湿毛巾冰冰他的脑袋。这时候,她发现壶里水少了,洗脸台上又有一小滩擦干的水渍。我本应想到她是会注意到这滩水渍。她受过专门的职业训练,学会了注意每一个细节。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她也许会以为是玛丽·郝迪放托盘与羹汤时洒出的水。可是把它擦干,除了我还能是谁呢?不过她不知道我干吗要擦呢?”
“她是什么时候和您当面对质的?”
“那是审判结束后的事了。艾丽格拉胆子真大。她明白自己要冒多大风险。可是她也清楚,如果她熬过来会有什么收获。她是拿自己的生命来押一大笔财产。”
这时候,达格里许才恍然大悟,戈达家的偌大家产都到哪儿去了。
“她胁迫您给她钱。”
“那还用说。一文钱也不给留下。戈达家全部产业,还有戈达家所有的‘祖母绿’。她拿我的钱过了六十七年舒坦日子,吃的是我的,穿的也是我的,她和一个个情人从这家大饭店搬到那家大饭店,用的都是我的钱。她拿我的钱倒贴小白脸。如果她死时留下了几个钱——我都怀疑会不会有钱留下来——那也是我的钱。我外公留下来的钱不算多,他老糊涂已有好几年了。他大手大脚地花钱,像泼水一样,已经没什么积蓄了。”
“那么您的婚约呢?”
“吹了,也不妨说是双方同意解除婚约的。达格里许先生,婚约也像其他契约一样,只有双方都觉得自己有利可图时,才能订成。我们家出了人命案,闹得满城风雨,布里兹拉西上尉已经不太乐意了。他是个很要面子而守旧的人。不过,如果有戈达家的财产、戈达家的‘祖母绿’来把臭味熏一熏,那问题还不大。假如他以后发现对方门第既低、家底又空了,这门婚事还能维持下去吗?”
达格里许说:“您付钱付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了。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您一开始不付不行吗?她的说法也没有证据。除非把那个孩子扯进来。”
“哦,不是的!她不想这样。她从来没打算把孩子扯进来。她是个重感情的女人,又很喜欢赫伯特。她直截了当地说是我杀的。倘若我决心说出真实情况,对我也是不利的,说也是不利的。说我眼看赫伯特这个不满四岁的小孩在给爷爷下毒都不开口阻止他,这话叫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我又不能推说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不是还擦干了洒出去的毒水,给碗里添满水了吗?请您记住,她不担心有什么可失去的,生命也好,名誉也好。反正人家不能再审判她一遍了。她之所以等到审判结束后再跟我算账,原因也即在于此。她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我又如何呢?在我的社会圈子里名誉是第一要紧的事。她只消朝几个佣人的耳朵里悄悄嘀咕几句,就会把我给毁了。真实情况到底是抹杀不了的。不过这里牵涉的还不仅仅是我的名誉问题。我之所以让她勒索,还因为我怕上绞架。”
达格里许说:“她有什么证据呢?”
突然,她那双眼睛转过来瞪着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这声音是那么尖,达格里许都担心她脖子上绷紧的青筋是不是会断裂。
“她当然有证据!你这傻瓜!您还不明白吗?她偷走了我的手帕,我用来擦干毒汁的那一块。这是她的专业,请您记住。那天晚上,也许就在大伙儿簇拥在老人床边的时候,两根丰腴的柔若无骨的手指伸进了我的假日夜礼服,在衣服与我的皮肉之间抽走了那块蘸有毒液的、要命的麻纱小布头。”
她的身子朝床头柜那边无力地弯过去。达格里许看出她的意图,替她拉开抽屉。最上面有一块质地非常细的麻纱手帕,四沿是一圈手工挑的花边。他拿起手帕,看见角上有精工绣制的她名字的缩写字母。半块手帕上还有黄褐色发硬的水渍痕迹。
她说:“她给她的律师留下遗言,等她死后把这块手帕还给我。她总是知道我在哪儿,这是她的业务。我可以躲起来,不让亲友知道我的踪迹——连那个男孩长大以后也不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我瞒不了她。您明白吗,我变成与她利益密切相关的人了。可是如今她死了,我也快要追随哀痛去冥府了。您把这块手帕拿去吧,达格里许先生,它对我和艾丽都没有用处了。”
达格里许把手帕放进自己的口袋,没有说话。他打算一有可能便把它烧掉。现在他还有几句话想说:“您有什么事要托我办吗?您要不要我向什么人转告您的话,或是想亲口告诉谁什么话?您想不想见牧师?”
又迸发出那种骇人的尖利笑声,不过这次柔和了一些:
“我没什么要跟牧师说的。我唯一懊恼就是这件事没有办成功。在这样的思想下我怎么能忏悔呢?不过我对她也不怀恶意。既不妒忌,也不憎恨,甚至也不想报复。她赢了,我输了。一个人要是输,也要输得有风度。我可不需要牧师来跟我啰啰唆唆的讲赎罪什么的这一套,达格里许先生。我整整付了六十七年。姨姥姥艾丽和她的毒蝇纸!我大半辈子翅膀都被她的毒蝇纸给粘住了。”
她往后一躺,仿佛全身力量都耗尽了。片刻之间,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着她又有精神了。她说:
“我相信您的访问使我觉得好过了些。如果今后三天您能抽出时间每天下午来看我,我是非常感激的。以后我再也不会麻烦您了。”
达格里许费了点劲,续了几天假,在当地一家小客栈里住了下来。他每天下午都去探望她。他们再没有谈起谋杀案的事。第四天下午两点钟,他又准时去病房,人家告诉他昨天晚上戈达小姐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一点没有打扰别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的确是一个风度很好的输家。
一个星期以后,达格里许来向牧师报告了。
“我有机会见到一个人,他对这个案件作过非常细致的调查与研究。大部分工作他已经替我做了。我调阅了审判记录,去实地观察过柯尔布洛克农庄。我还见到一位与此案关系极为密切的人,此人现在已经死了。我知道您是希望我尊重别人对我的信任的,因此,除了必要的以外,进一步的情况我很难再多讲了。”
他自己也觉得他的话说得太装腔作势,而且还有点威胁意味。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牧师喃喃说了几句话,表示赞同。感谢上帝,他倒不是一个爱打听的人。他委托了谁,自然是完全信任他的。既然达格里许向别人作了保证,他当然不会追根究底。可是他显得很着急,他们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很紧张。达格里许赶紧往下说:“调查结果是这样的:我可以向您保证,那些陪审员的裁决是公正的,并不是因为什么人做了坏事,才使您祖父的钱传给您的。”
他把脸转开去,瞧着牧师住宅窗户外面那一片宜人的绿荫,免得看到牧师脸上那副欣喜与安慰的表情。好几秒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也许老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神的恩惠吧。接着他意识到老人在讲话了。牧师嘟哝了几句表示感激,并且对他花了许多时间去调查表示很不安这一类的话。
“我希望你不会误解我的意思,亚当,不过等手续办完之后,我想捐些钱给一个你指定的慈善机构,一个最合你心意的慈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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