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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二部分10(14)
我跑得越远,魂却离白雪越近,如果白雪能注意的话,一只螳螂爬在她的肩膀上,那就是我。最可恶的是金莲,她首先看见了螳螂,说:“这个时候了哪儿来的螳螂?!”把螳螂拨到地上。白雪看见了螳螂就尖叫,她说她害怕这种长胳膊长腿的虫子,就咕咕地吆呼鸡,鸡把我叼起来就跑了。鸡吃不了我,鸡把我才叼到院门外,我一挣扎就飞了。白雪和金莲是中学的同学,白雪没和夏风结婚的时候金莲和白雪好,白雪和夏风结婚后金莲就恨白雪,但现在金莲却显得热火,不停地夸说白雪的上衣好,鞋也好,头上的发卡在哪儿买的,真好看。金莲永远不说白雪漂亮,只说白雪的衣服好。我恨起了金莲,我的螳螂不再是螳螂了,我变成了绿头苍蝇来恶心她,在她头上嗡嗡地飞,她赶不走,还把一粒屎拉在她脸上。金莲的脸上有好多雀斑,全是苍蝇屎的颜色。白雪她娘说:“金莲你的衣服才漂亮哩!你爹身体还好?”金莲说:“春天犯了一次病,不行不行了又缓了过来,现在还可以。”白雪她娘说:“你要多照看着哩,你爹就你这个女儿,女儿是爹娘的贴身小袄哩!”金莲说:“我一天忙的,哪能顾上?!”白雪她娘说:“也是,当干部要唱红脸又要唱白脸么。金莲啥都好,要是性子不急,说话不冲那就更好了!”金莲说:“你是嫌我刚才太厉害啦?”白雪她娘说:“那也应该。”金莲说:“谁愿意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呀?可你当干部,不厉害咋工作?!改改生过两胎了,又要生三胎,咱不说为国家的长远利益着想,只说计划生育指标完不成,县上训乡上,乡上训君亭,君亭又训我,你说我咋办?我给你透个实情,村部都决定啦,改改她再不回来,村上就得罚她家款呀!”白雪她娘说:“罚那个老婆子呀?她儿子在外边下煤窑,命是今日有明日没有的,改改再一跑,家里地都荒了,她老婆子还有个啥呀?!”金莲说:“西山湾村里违犯计划生育的都抬门揭瓦啦!”白雪她娘说:“你瞧你瞧,狠劲又上来了?!”金莲就嘎嘎地笑。白雪起身去给金莲倒茶,悄声对娘说:“你咋让她到咱家了?”她娘说:“我随便说了声去家坐,谁知她就过来了。”白雪说:“那我怎么回东街呀?”她娘说:“你不要走了,你在这儿能和她说话,她想不到改改在咱家的。”刘西杰走进来给金莲招手,金莲近去,两人耳语了几句,金莲就笑了,接了白雪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说:“好茶!姨呀,咋舍得给我喝这上等茶?改改不会在你家吧?”白雪娘脸一下子变了,忙低头往厦屋走,走到窗台了,拿了窗台上一把笤帚,说:“你说啥,金莲,这是我的家,她在我家干啥?你是吓你姨哩!”笤帚拿在手里了,却放下,说:“白雪你和金莲坐,我挑些水去。”金莲说:“你要挑水呀,是这吧,我帮你挑去!”夺了水担,却要白雪跟她一块去,两个人说说话。白雪她娘心静下来,给白雪使眼色,白雪无奈地跟了金莲到西街头的泉里去挑水。
白雪一走,刘西杰和周天伦就趴在了厦房的后窗,他们已经搜索了周围人家,终于从后窗看见屋中的土炕上睡着一个人,看发型是改改,就拍窗子喊,那人不动弹,越发肯定了是改改,拿棍子从窗格里伸进去捅。一捅,那人一挪,再一捅,那人再一挪,一直捅得从土炕上掉了下来,果然就是改改。刘西杰和周天伦便进了院子,让白雪娘开厦屋门,白雪娘不开,他们将门抬开,把改改抓住就往赵宏声的大清堂去。白雪娘气得双腿稀软,坐在院子里起不来,白雪的婶婶不敢哭也不敢闹,却乍拉着手跟着一块去。
这边把人一带走,巷子里就嚷:改改被抓走了!抓去流产呀!挑了两桶水过来的金莲放下担子,说:“白雪,我得走啦!”转身跑了。白雪挑不动两桶水,只身回来,她娘在院里双眼瓷着,一语不发。院里有一只猫,卧了一团,头却仰着天,两眼睁得圆圆的,而一只鸡,斜着身子,探了脑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猫跟前走。猫不知怎么看着天流泪,鸡也不知这猫又怎么啦,这么可怜?白雪到了这会儿才明白了金莲是故意要把她引开的,倒埋怨娘不会办事,弄巧成拙。
在清风街,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所以改改被抓去了大清堂,巷子里人知道了,也只说:“把改改抓走了,这笨改改,跑回来了干啥?!”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大清堂里,所有违犯了计划生育的妇女刮宫流产都在那里,赵宏声就曾说过,后院里那间治疗房里有三百个娃娃的魂呢,每到半夜,那房里有小鬼叫唤。所以,这间房子初盖起时他贴了一联:“为因此外无妙地;恰好其间起小屋。”后来就又贴上了:“社会不收你,你来干啥;是可怜儿女,另处投胎。”改改被带到那间小屋,天差不多要黑了,白雪的婶婶跟了去,竟悄悄溜进后院就躲在小屋边的柴草棚里。柴草棚里的蚊子能把白雪的婶婶吃了,她不敢拍打,只用手在脸上胳膊上抹,抹得一手腥血。金莲当然回家去了,刘西杰和周天伦还坐在大清堂门口把守,赵宏声去做结扎手术时手术已做不成,对刘西杰和周天伦说改改怕是要生呀。刘西杰说:“那你就接生吧,孩子一生下来处理掉!”赵宏声说:“生下来了咋能捏死?!”刘西杰说:“生下来了你喊我!”刘西杰和周天伦在前边的药铺里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得脚下拌蒜。赵宏声拿了消毒的器械又进了小屋,半个时辰,改改真的把孩子生了出来。改改是已生过两胎,再生娃娃没叫喊一声,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但怪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孩子和羊水扑通一声喷出来,孩子像一条鱼在床上的油纸上滑了过去,竟然掉到了地下,而电灯哗地灭了。赵宏声以为是跳了闸,在门后的闸盘上扳闸刀推闸刀,灯还是黑的,骂着:“停电了?!”赶忙又在地上摸孩子,没摸到。药铺里的刘西杰喊:“宏声宏声咋没电了?”赵宏声满手的血,跑到药铺取蜡烛,取了蜡烛又寻不着火柴,等点着了,院子里又跌一跤,烛又灭了。赵宏声最后到了小屋,改改虚脱在床上,孩子连同胎衣却不见了。赵宏声吃了一惊,说:“娃呢?!”改改说:“我生下娃娃了你们让我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赵宏声便大声叫喊刘西杰和周天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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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二部分10(15)
其实孩子是白雪的婶婶抱走了。这老婆子邪得很,她在柴草棚里隔着棚缝看天上的一颗星星,祈祷说:“我娃生下来就断电吧!”果然电就断了。她鬼影一般闪到小屋,从地上把孩子抱起来,先分开孩子的腿,摸着了一个小牛牛,黑暗里她不出声地说:“天!”眼泪流下来。她原本有一条风蚀腿,鬼晓得那一晚身手麻利,撩起了衣襟把孩子连同胎衣兜了就跑到院角,又踏着院墙下的鸡棚上了院墙,再从院墙上跳下去,顺巷道跑向了312国道。
再说夏风去西街接白雪,一出门碰着了赛虎,他跺了一下脚,赛虎站住瞅他,尾巴摇摇,又掉头跑了。夏风想赛虎一定又是来找来运的,叫道:“赛虎,赛虎!”赛虎却一直顺着巷子跑,出了巷子,竟从斜路上往乡政府那儿去。夏风也是无聊,也撵着到了乡政府门外,书正拍打着衣服正要回家,说:“夏风,今日请客了?喝的啥好酒呀,书记和乡长一回来都醉得睡了!”拿脚踢赛虎,又说:“赛虎也去啦?”夏风说:“又不是设狗宴!”书正说:“我不是那意思,夏风。这赛虎怪得很,街上多少狗来找它,它都不理,就和来运好,狗找对象也讲究门当户对的!”夏风说:“狗的事,我不理会。”夏风不愿意多说,顺了公路走,走到砖场那边的岔路上了折往西街,却见一个黑影一闪,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夏风吓了一跳,问:“谁?”前边的一个土塄下黑影蠕动着,说:“是夏风吗?”夏风走近一看,是白雪的婶婶,衣襟撩着,鼓鼓囊囊,就说:“你拿的什么呀?我来帮你!”婶婶低声说:“娃叫你姑父哩!”不容分说,拉着夏风从土塄下往北又走了百米远,蹲下了,让夏风看。夏风看到一个婴儿,小得像个老鼠,身上还连着胎衣。婶婶说:“改改让抓走了,没想不该我家绝后,她就生下来了……快把脐带弄断!”夏风不知所措。婶婶说:“寻石头,寻两块石头!”夏风寻了两个石头,将脐带放在一个石头上,用另一个石头砸,砸了一下,软软的,没有砸断,再砸了一下,滑,还是没断。婶婶说:“真笨,用力砸么!”夏风又砸了两下,脐带断了。婶婶撩起衣服,说:“你快去告诉你丈母娘,让她到陈星的果园来。”夏风跑了十多步,听到了孩子的哭,弱得像病猫叫。
夏风一定是没有想到他会经历这样一件事,那一晚他觉得新奇而兴奋,等到接回了白雪,已经半夜,夏天智和四婶都睡下了。两人在床上睡不着,还说着改改生孩子的事,夏风说:“你嫂子想要个男娃真就生了个男娃,你能给咱生个啥呀?”白雪说:“你想要个啥?”夏风说:“是男是女都行,但我估摸你生个女娃。”白雪说:“为啥?”夏风说:“你发现了没有,越是日子穷的人家越是生男娃,日子好过的倒是女娃多。”白雪说:“我还是想要个男娃!”夏风突然笑起来。白雪说:“笑啥的?”夏风说:“你说这话让我想起一个荤段子了。说是一群孕妇到医院去检查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医生问第一个孕妇:做爱时你在上边还是你丈夫在上边?”孕妇说:“他在上边。”医生说:是男娃。轮到第二个孕妇,医生还是问:你在上边还是你丈夫在上边?说:我在上边。医生说:女娃。轮到第三个孕妇了,医生还没有问,孕妇却哭了。医生说:你哭啥呢?孕妇说:我可能生个狗呀,我丈夫是在后边的!白雪突然觉得身上一股凉气,打了个颤,说:“你就讲这样的故事?!”夏风也觉得这时候说这样的笑话不好,才要自己给自己圆场,西边房里有了响动,是四婶起来去上厕所,四婶瞧见东边房里还亮着灯,说:“白雪白雪,咋还没睡?”白雪说:“就睡呀,娘!”四婶说:“快睡,别折腾身子!”白雪悄声说:“娘担心咱们有那事哩,白天就暗示过我,说不要顺着你的性儿,要不对孩子不好,我还问要流产吗,她说,生下孩子了,孩子会浑身不干净。”夏风说:“你这一说,我倒有感觉了。”白雪说:“有感觉了自己解决去!”夏风说没事的,再要求,白雪抱了枕头睡到床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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