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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物换星移,她的身子也跟着长大。最后停下来,门打开了,她母亲和男人从暗影里出来了,她还在拼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连骨头都化进那血肉模糊的粘稠里去了,因为那男人的脸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张她所熟悉的脸。
章一惊醒了,一颗心剧烈跳动。四周一片黑暗,后颈里却是冰凉。她把枕头抽出来,换过一面,那一面也是冰凉的。她躺在那,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唯有最后一刻,她清楚地记得,那张脸是钟闵。是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甚至忘记了他跟母亲曾经的关系。这是什么?母女两个和同一个男人?当作笑话都为人齿冷。而这一切,竟好似天经地义的,仿佛她一生下来就该供他玩乐。
章一在黑暗里笑了笑,一种比哭还要伤的悲。
有人进了她的房间。她知道那是谁。她轻轻地闭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静止不动,然后说:&ldo;怎么还没睡。&rdo;
想不到这样黑他也能发现。她哪里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而他,数得出。
她想开口,却发现嗓子眼里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声,&ldo;我做梦。&rdo;
钟闵一手原先是撑在枕头旁边的,这时去拨她的头发,发现全是湿的,指腹碰到她的脸,无一处不有水渍。他抬起她的头,把枕头拿下来,又去取了新的换上,说:&ldo;枕了湿气不好。&rdo;
她在心里冷笑,何必这样假惺惺地对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吗?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等不到她说话,出去了。
章一没有睡着,梦魔的一双手差点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还记得白天母亲说过什么。她说,要想知道一切,就去问钟闵。
她下了床,打着赤脚,去钟闵的房间。夜又深又静,只有她还拖着长长的影子。房间的门开着,只有书房里亮着灯。她闪身进去,轻悄悄地,身子贴着墙,一点点往前移。她停在了明与暗的交汇处,鬼魅般窥视着书房里的人。
原来,钟闵也是要抽烟的,并且是用左手的,抽烟时还会不自觉地皱点眉头。原来,他的鼻子是挺而直的,侧影是那样有立体感的。他指尖开着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触摸板上,旁边的玻璃烟灰缸里躺着两根半残的烟,仿佛是摁的人被什么牵动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们现在还能幽幽地腾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块iwc大师手制陀飞轮,这点连她都知道,镂空与花纹,机械与艺术品。他回来这么久,却还没换衣服,在家他会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机棉的。而正式装,他似乎永远只穿经典黑白灰。她伸一根手指到嘴里,放到小虎牙下面。原来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终于发现了她。烟灰缸里又多了一根半残的烟。她从阴暗里走到他面前。他终于问:&ldo;有事?&rdo;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抽过烟的原因,总觉得他的声音是芳香而微呛的。她盯着一息残存的烟说:&ldo;我今天见到我妈妈了。她后天要结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学的爸爸。&rdo;她把视线投到他脸上,&ldo;你知道吗?&rdo;
他很快回答说:&ldo;我知道。&rdo;
她只觉得喉咙里干,却连口水都不敢往下咽,&ldo;那么,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儿的?&rdo;
他仍旧回答说:&ldo;是,我知道。&rdo;
她握紧了手,长指甲刺进肉里去,满心满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泄露出什么东西,&ldo;你为什么不告诉我。&rdo;
&ldo;告诉你,结局也与今天一样。&rdo;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只是看着她一个人苦苦受伤挣扎。他轻描淡写,&ldo;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rdo;
她终于忍不住了,&ldo;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早一点,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是你,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着她走,逼着她撇下我,好让你趁心如意。&rdo;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掘开了泉眼,不断往外生出力气。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借着那示威一般的乱响,跳起来冲他喊:&ldo;我偏不让你如意!&rdo;眼泪流进了嘴里,舌尖发涩,她说得更急更响,&ldo;你以为那样我就死心了?我告诉你,我不!我绝不!&rdo;
正文15放手
钟闵依旧坐在那里,只是看着她。一时间,因为她方才的大吵大闹,显得静极了。她也不知是因为被漠视而下不了台,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简直同撒泼无异,总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努力平复下来,&ldo;你为什么不说话。&rdo;
钟闵只说:&ldo;我等你安静。&rdo;
仿佛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计地激怒他,而他不为所动。她觉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绪控制,不知不觉中又抬高音量,&ldo;我已经安静了,你快说!&rdo;话出口又立即意识到了,下意识将脖子缩了缩。
钟闵的脸如同这夏夜,沉而静。他说:&ldo;你仿佛认定这一切是因为我的缘故。两年前的情形你应当还记得,那时你急需一个栖身之所,我不是没有陈述利害关系,是你自己选择要留下。我只有一个意图,简单而明显,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设法地保全。于是我让了步,答应留你到十六岁。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件事&rdo;,他顿了一下,&ldo;虽遂了我的意,到底是伤害了你,也算我违约在先,因此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并且,协议提前终止,哪怕是现在,你都可以任意离开。&rdo;
章一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他说得都对,可这中间,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么,她不愿去回忆。
&ldo;至于你妈妈&rdo;,钟闵说,&ldo;我本不想谈她,不过没关系,因为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聪明,比两年前更甚,也难怪你会质疑。那个女人,你是否真的了解她?但我可以保证,绝没有逼过她。抛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确是她本人的决定,而我,不过是给出选项由她选择罢了。从始至终,她如此,你亦如此。&rdo;
&ldo;我不信……&rdo;章一喃喃地。两年前,他与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绝不是他三言两语这样简单。她往后退了一步,&ldo;我的妈妈,我了解的。那么多年,在最最心酸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抛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rdo;
钟闵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ldo;你可以离开,可以去求证。&rdo;
她想起母亲白天的态度,心中如插入一把螺旋锥,直绞得面目全非。她连声音都是痛苦的,&ldo;没有用,有你施压,她仍不肯认我。&rdo;
钟闵苦笑了一下,&ldo;难道真要我写一纸文书,证明你确实是被我扫地出门,只有她膝下可投?&rdo;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面前,语气非常温柔,仿佛是两年前,贴着脸问她,&ldo;你的要求我都满足,我的呢?&rdo;但隔着从中间往外晕染的灯光,隔着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只是说,&ldo;明天就去找她吧,一切仍由你自己选择。我一向说话算话,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rdo;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间又流下了泪。也许是因为他终于肯放手还她自由,也许是哭得太多,泪腺故障不受控制。也许,根本就是无缘无故的。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平淡地说出来,连决定这个词都谈不上。一切开始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仿佛她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的怎么样。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泪,&ldo;乖,别哭。&rdo;她泪流得更凶了。方才那个人是谁?这才该是他。她一点点变僵硬,她已经分不清了。也许明天一早醒来,她还是十四岁的自己。也许她仍旧对他颐指气使,这个结局是她自作聪明臆想出来的,实际一切都不过是场梦。是的,她情愿这是个梦。
然而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时,他亲自送她。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司机停了车,他看都没有看她,&ldo;去吧。&rdo;她下了车,头不回地往住宅区里走,她昨天才来过,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隐约听见身后有狗叫,连忙回过头,就在转头的那一刻,远远看见一辆黑色汽车顺着住宅区外围路开走了。有人在问:&ldo;怎么哭了?&rdo;是一位老奶奶牵着条蝴蝶犬,原来是真有狗的。她有点措手不及,&ldo;我怕狗。&rdo;那奶奶笑着说,&ldo;这么小的狗也怕吗?&rdo;她用手去揩泪,只是点头。
那狗其实是很可爱的,尤其是一对花哨的大耳朵。它冲她叫一声,摇摇尾巴,证明自己的纯良无害。老奶奶说:&ldo;这狗跟人一样,混熟了就好。来,你牵着吧。&rdo;说完要把项圈绳给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她。她看着也觉得喜欢,就接过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来强壮,撒开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后爪蹬,仿佛不沾地的。这下成了狗牵着她疯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丢手,因此身子往后倾,边跑边拽。最后总算停下来,还是因为它看见了另一条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只好握着绳子,眼看两只狗在一堆厮闹。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很有趣了,狗们在折腾什么她不懂,但只看这情形,就知道它们很快乐,于是她也跟着快乐。
那老奶奶走过来了。她把狗还给人家,说谢谢。老奶奶又问她住哪一家,邀请她去做客。她指着一栋房子说,&ldo;去找人&rdo;。老奶奶说:&ldo;那家啊,听说要办喜事了,最近客人总是很多。&rdo;她点点头,说再见。又去给狗说bye-bye,狗抬头冲她叫一声,算是答应了,又自顾自折腾去了。
她走到那栋房子前,按铃。有人隔着铁栏门问她,&ldo;你找谁?&rdo;她报上母亲的名字。那人说,&ldo;太太一早出去还没回来,怕是还要一会,你要进来等吗?&rdo;她说:&ldo;我就在这里等。&rdo;那人见如此也不多言,回头进去了。
夏天的早晨,只要暑气还没上来,是很干净而清慡的,因很快要被吞进炎热之中,愈显得珍贵了。从铁栏门进去,有两块很大的糙坪,是已经浇过水的,养护得那样好,根根绿得让人心痒难耐。房子就在那绿的视野里凭空擎出来,仿佛咕嘟一声冒出的胖蘑菇。远远望过去,看得见最顶层全玻璃顶的花房,隐约从里面透出一点花和叶的颜色来。
章一等得有点久了。云太厚,太阳在半空里费力地扯开一道口子,she下太阳光来。她穿着牛仔裤不怕脏,就在铁栏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等。其实门外面也是打扫得很干净的,根本连块石头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寻了半天,找到一块,不能说是石头,是石籽。她拾起来,在地上轻轻划,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划痕。她一笔一划,好像在重复着写两个字,然而写得是什么,因为看不见,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终于听见有汽车声音,她慌忙站起来,将手里的石籽远远地丢出去。身后的铁门哗锒锒向两边打开了。她依旧笔直地站在那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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