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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过去了,不但蓝解放和西门金龙两兄弟的疯症未愈。黄家姐妹的神经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你蓝解放是真疯,西门金龙是装疯。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古脑儿遮掩了。人都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时节,西门屯养猪场声名远扬。趁着麦收前的短暂空闲,县里又要组织新一轮参观学习西门屯养猪经验的活动。不但本县的人要来,外县的人也要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金龙和解放的疯,等于砍去了洪泰岳的左膀右臂。
公社革委会又打来电话,说军区后勤部也将派一个代表团前来参观学习,地县两级领导亲自陪同。洪泰岳召集村里的头头脑脑开会商量对策。莫言小说里说洪泰岳满嘴燎泡,眼珠子布满血丝。还说你蓝解放躺在炕上,两眼发直,不时哭泣,像一条切断了脑神经的鳄鱼;眼泪混浊,仿佛猪食锅沿上的蒸馏水。而在另一间屋里,金龙呆坐着,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鸡,见到人来,就抬起头,咧着嘴嘿嘿痴笑。
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就在西门屯大队里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无策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走进了会议室。他的话不能全信,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云山雾罩,追风捕影,仅供参考。
莫言说他一踏进大队的会议室,黄瞳就往外轰他。他不但没有走,反而纵身一跳,屁股坐在桌子沿上,两条小短腿像架上的丝瓜一样悠来悠去。此时已经升任了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的孙豹跳起来,上前拧住了他的耳朵。洪泰岳摆摆手,示意孙豹放开他。
&ldo;爷们儿,您老人家是不是也疯了?&rdo;洪泰岳嘲讽道,&ldo;咱们西门屯什么样的风水,养育了您这样一个杰出人物?&rdo;
&ldo;我没有疯,&rdo;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养猪记》里写道,&ldo;我的神经像葫芦蔓子一样坚韧粗壮,吊着十几个葫芦在风雨中打秋千都不会断,所以全世界的人都疯了我也不会疯,&rdo;他写道,&ldo;我幽默地说,&lso;但是你们的两员大将却疯了。我知道你们正为这事儿焦急,你们抓耳挠腮,像一窝困在井里的猴子。&rso;&rdo;
&ldo;是的,我们的确为这事焦急,&rdo;莫言写道,&ldo;洪泰岳说,&lso;我们连猴子都不如,我们是几只陷在泥坑里的驴。您有什么高招呢,莫言先生?&rso;&rdo;莫言写道,&ldo;洪泰岳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仿佛是一位旧小说中礼贤下士的明主,但其本意却是对我的讽刺和嘲弄。对付嘲弄和讽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傻,让他的机智变成对牛弹琴对猪歌唱。我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着洪泰岳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换洗的制服褂子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lso;什么?&rso;洪泰岳低头看自己的褂子,&lso;烟,&rso;我说,&lso;你褂子口袋里装着的烟,琥珀牌烟卷儿。&rso;琥珀牌烟卷儿,时价每包三角九分,与当时最有名的大前门牌烟卷儿等价齐名,这样的烟卷儿,连公社书记也舍不得常抽。洪泰岳无奈地掏出烟卷,散了一圈。&lso;你这小子,眼睛有透视功能吗?放在我们西门屯,真是屈了你的材料。&rso;我抽着烟,做出十分老练的姿态,吐了三个烟圈,一根烟柱,然后说,&lso;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以为我是一个狗屁不懂的小孩子,其实我已经十八岁,我已经是成年人,我个头小,娃娃脸,但我的智慧,西门屯无人可比!&rso;&rdo;
&ldo;&lso;是吗?&rso;洪泰岳笑着环顾众人,&lso;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更不知道你还智慧超人。&rso;众人讪笑。&rdo;莫言写道,&ldo;我抽着烟,有条有理地对他们讲说,金龙和解放的病情,都是因情而起,这样的病,无药可医,只能用古老的方式禳解之,那就是让金龙和互助结婚,让解放和合作结婚,俗话说就是&lso;冲喜&rso;,准确地说是&lso;喜冲&rso;,以喜冲邪。&rdo;
让你们兄弟与黄家姐妹同一天结婚的主意,是不是莫言出的,我们没有必要纠缠。但你们的婚礼,确是同一天举行,婚礼的过程也是我亲眼所见。虽然是仓促行事,但洪泰岳坐镇指挥,私事当成公事办,调动了村里的诸多巧手女人帮忙,所以这婚礼办得还算是热闹,隆重。
婚礼的日期是那一年的阴历四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大的月亮,好低的月亮,在杏园里流连不去,仿佛是特为参加婚礼来的。月亮上那几支羽箭,是远古时代那个因为女人发了疯的男人she上去的。几面星条小旗是美国的宇航员插上去的。大概是为庆祝你们的婚礼,猪场为猪们改善了伙食,散发着酒糟味儿的红薯叶里,添加了高粱和黑豆混合粉碎而成的杂合面儿。猪们吃得肠满肚圆,个个心情舒畅,有的卧在墙角睡觉,有的趴在墙头上唱歌。刁小三呢?我悄悄地扶着墙头站起来往它窝里一看,发现这小子把那面小镜子嵌在墙上,右爪夹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半截红色塑料梳子,梳理着脖子上的鬃毛。这家伙最近身体状况很好,腮帮子上鼓出了两坨肉,使那个长嘴显得短了些,狰狞的面相得到了部分改善。梳子与它粗糙的皮肤接触,发出腻人的响声,并有一些麸皮般的皮屑飞起来,在月光中浮游,宛如日本伊豆半岛地区秋天的雪虫。这家伙一边梳毛,还一边对着那面小镜子龇牙咧嘴,如此臭美,说明它正在恋爱。但我断定它是单相思,别说年轻貌美的蝴蝶迷不会瞧上它,连那些生过几窝小猪的老母猪也不会对它感兴趣。刁小三从那面小镜子里发现了偷窥的我,哼了一声,不回头,说:&ldo;哥们儿,不用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猪也皆有之。老子梳妆打扮,光明正大,怕你怎的?&rdo;
&ldo;如果把那两颗伸出唇外的獠牙拔掉,您会更美。&rdo;我冷笑着说。
&ldo;那是不可能的,&rdo;刁小三严肃地说,&ldo;獠牙虽长,也是父母所生,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是人的道德准则,对猪同样适用。而且,也许有的母猪,偏偏喜欢我这两颗獠牙呢?&rdo;
刁小三经多见广,学问庞杂且口才极好,跟它磨牙斗嘴,根本占不到便宜。我讪讪而退,一个饱嗝溢上来,口中不是滋味。前爪扶枝直立,张嘴撕下几颗青黄的杏子咀嚼着,口水盈盈,牙根发酸,舌头上有些甜味。看着这将树枝压低的累累果实,我心里优越感陡增。再过十天半月,当杏子黄熟时,刁小三,你就在一边嗅味儿吧,馋死你这杂种。
吃罢青杏后,我卧着,养精蓄锐同时思考问题。时光荏苒,不觉麦收将至。南风洋洋,糙木葳蕤,正是交配的大好时机。空气中洋溢着母猪发情的骚味儿。我知道他们选了三十头年轻健康、品貌端正的母猪,作为繁殖小猪的工具。被选中的母猪都单圈喂养,饲料中精料的比例大大提高。它们的皮肤日渐滑腻,眼神日渐骚情,盛大的交配活动即将开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猪场中的地位。在这场交配大戏中我是a角,刁小三是b角。只有当我筋疲力尽时,才会让刁小三出来拉拉帮套。但养猪人并不知道我跟刁小三都不是凡猪。我们思维复杂,体能超常,翻越围墙如履平地。在无人监督的夜间,我与刁小三有同样多的交配机会。必须按照动物界的规矩,在交配前把刁小三打败。一方面让那些母猪明白它们全部属于我,另一方面,要从生理上和心理上把刁小三彻底摧毁,让它见到母猪就阳痿。
我考虑问题时,巨大的月亮就歇息在东南方向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你知道那是一棵浪漫的杏树。杏花烂漫时,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黄合作在那上边做爱,导致了严重的后果。但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这异想天开的树上交配一方面导致了你的疯狂,另一方面,却带来了这棵杏树空前的大丰收。这是一棵多年来每年只是象征性地结几颗杏子的老树,今年硕果累累,枝条都被压低,几乎接近了地面。为了防止树杈子被压断,洪泰岳吩咐人在树下支起架子。一般的杏子,要到麦收之后才能成熟,这棵杏树,品种独特,现在已经色泽金黄,香气扑鼻。为了保护这棵树上的杏子,洪泰岳命令孙豹派民兵日夜看守。民兵们背着土枪在杏树周围巡逻。孙豹命令民兵:有胆敢偷杏者,只管开枪,打死勿论。所以,尽管我对这棵浪漫树上的果子垂涎欲滴,但也不敢冒险。被民兵们用塞满了铁砂子的土枪打一家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年前的记忆难以忘却,使我见到这种土枪就胆战心惊。刁小三诡计多端,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
硕大的月亮颜色如杏,坐落树头,使那些低垂的树枝更低垂。有一个半疯的民兵竟然对着月亮开了枪。月亮抖了抖,毫发无伤,更柔和的光线发she出来,向我传递着远古的信息。我耳边响着舒缓的音乐,看到有一些身披树叶和兽皮的人在月光下舞蹈。女人裸着上身,辱房饱满,辱头上翘。又有一个民兵开了一枪,一道暗红的火焰喷出,成群的铁砂子,如同一群苍蝇,向月亮扑去。月亮暗了一下,脸色变白。月亮在杏树梢头跳动几下,便慢慢上升。在上升的过程中,它的体积渐渐变小,光线却越来越强。升到距离地面约有二十丈了,它悬在那里,眷恋不舍地凝望着我们的杏园和猪场。我想月亮是专门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我们应该用美酒和金杏招待它,使它把我们杏园作为一个停泊点,但那两个鲁莽的民兵竟开枪对它she击,虽然伤不了它的身体,但伤了它的心。即便是如此,每年的阴历四月十六日,高密东北乡西门屯村的杏园里,也是地球上最佳的赏月地点。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是那样的多情而忧伤。我知道莫言那厮写过一篇梦幻般的小说,题目叫做《撑杆跳月》,他写道:……在那个古怪岁月的奇特日子里,我们在养猪场里为四个疯子举行盛大的婚礼。我们用黄布fèng成的衣服把两个新郎打扮得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用红布fèng成的衣服把两个新娘打扮得像两个水灵灵的萝卜。菜嘛,只有两种,一是黄瓜拌油条,二是萝卜拌油条。本来有人建议杀一头猪,但洪书记坚决不同意。我们西门屯以养猪闻名全县,猪是我们的光荣怎么能杀?洪书记是正确的。黄瓜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足以让我们大快朵颐。酒的质量比较差,是那种散装的薯干酒,用容积五十公斤的氨水罐装来整整一罐。负责去买酒的大队保管员偷懒,没将氨水罐子刷干净,倒出的酒里有一股刺鼻子的气味。没有关系,农民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对肥料亲切,有氨水味儿的酒,我们更喜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成人的礼遇,在十桌宴席上,我被安排在首桌,我的斜对面,端坐着洪书记。
我知道这礼遇来自我的锦囊妙计,那天我闯入大队部发表了一通见解,牛刀小试脱颖而出,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两碗酒落肚,我感觉地面在上升,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冲出酒宴,进入杏园,看到一个直径足有三米的金黄大月亮,稳稳地坐落在那棵结满了金杏的著名杏树上。那月亮分明是来找我约会的。这既是嫦娥奔过的那个月,又不是嫦娥奔过的那个月;这既是美国佬登过的那个月,又不是美国佬登过的那个月。这是那颗星球的魂魄。月亮,我来了!我脚踩云团般地奔跑着,顺手从井台旁边抄起那根拔水用的、轻巧而富有弹性的梧桐杆子。平端在胸前,如同骑在骏马上的武士端着一杆长枪。我可不是去刺月亮,月亮是我的朋友。我要借助这杆子的力量飞上月亮。我在大队部义务值班多年,熟读了《参考消息》,知道苏联的撑杆跳运动员布勃卡已经越过了615米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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