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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楷不禁轻声对阮元笑道:“阮孝廉,你意下如何?”
阮元听着钱楷笑言,也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的,钱楷可以从自己身上“找回颜面”的时刻,心中不禁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若二人共出十两,自己只需出五两银子,虽然孔璐华再三叮嘱自己,家中开支尚需节用,但五两的开销总是可以从别处补出来的,倒也不用特意向妻子报告了。既然不劳动妻子大驾,那自然就不是问题,想到这里,也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程先生,你说今日会有贵客到访,却不知是什么贵客,能否……能否让我一见?”这人说的确是汉语无误,可发音生硬,语调也有些奇怪,倒好似平日只读书不说话,此时突然出言相询一般。
话音未落,一个服饰奇异的老者走了进来,他服装与阮元、钱楷、程赤城三人大异,交领大袖,倒是很像古画中的服饰。程赤城见了他,也回答了几句,可他说的话,阮元与钱楷竟一点都听不懂。
程赤城见阮钱二人不解,忙陪笑道:“二位勿怪,这位是在下在日本认识的友人,姓木村,名孔恭,以蒹葭堂为号,便称他木村蒹葭堂就是了。”钱楷亦深知日本有锁国之令,日本人不得随意出国,一时颇为好奇。
程赤城见他神色,已知其意,也继续解释道:“钱大人是想问,木村兄是日本人,日本有锁国之令,他却如何来得这乍浦,是吗?哈哈,其实他确实不是公开到此,只是木村兄在日本听在下说起海内之事,不免心有所动,便想着来乍浦观看一番。在下行走东海已有数十年,这带他回乍浦,并非难事,只让他乘了在下的商船,在近海处改乘小船,将小船驶入在下家中即可。平日出门,也只坐车,却是不会被外人认出来的。”
阮元有些不解,也问道:“程老先生,你刚才说将小船驶入你家中,这……这又要如何方能做到?”
程赤城笑道:“其实这也不难,乍浦之外,便有一条小河通向东海,这条河进了镇子,又多有旁支水道。老夫在这水道之中,引了一条进入老夫家中,便可以从大海上带这位老友回来了。不过钱大人自也无需担心,老夫只是个商人,却从无不轨之事。”他这句话却是担心钱楷生疑,钱楷在军机处多年,自然会意识到这种偷渡之举,可能不利于朝廷。是以程赤城主动示好,也可以让钱楷尽快放心。
又看着木村蒹葭堂对钱阮二人颇为不解,也只好将二人来历解释了一番。说起钱楷是五品京官,在家守制,阮元则是本地秀才,因家中殷实,主动刊刻了《七经孟子考文》。这木村蒹葭堂原是商人,却颇好文艺之事,听到《七经孟子考文》,自也眼前一亮。
随即,木村蒹葭堂也向程赤城说了几句日语,程赤城听了,转而向阮元道:“阮孝廉,木村兄对这《七经孟子考文》也颇有研习,得知你在大清国内刊刻此书,也是着实敬佩。不过他也想知道,这大清海内,究竟是如何看这《七经孟子考文》之中的考证呢?此书虽是东洋远道而来,可山井先生此书所据,乃是日本国中足利学校翻刻的上古写本,那写本多半已是唐人旧本了。彼时日本国王见了此《考文》一书,也赞叹不已呢。”他这里所言日本国王,乃是康雍乾易代之时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一说此书能西传中国,也有德川吉宗暗中推动之功。
阮元略一沉吟,也答道:“木村先生,此书初入海内,约是雍正之末,乾隆之初。距今正好六十年了,六十年间,海内学人对此书多有研究,可谓进益匪浅。太上皇帝编定《四库全书》之时,经部海外之书得以选录两部,此书便是其中之一。在下亦有志重校《十三经注疏》,是以对此书也颇多研习,在下家中有宋刻本古经十一部,按山井先生所据足利本,大多与在下所见宋本相合。其《论语》考文,多从皇侃《义疏》,应是真本无疑。诗书礼易诸部,亦多可取之处,唯其所据《孝经》虽名为孔安国注本,可所序多荒诞之语,只怕与《古文尚书》一般,犹是伪本,眼下唐元宗注本之下,《孝经》仍是无一善注,也实属美中不足了。”按清代因清圣祖讳玄烨,故而只称唐玄宗为唐明皇或唐元宗。阮元此番言语,多褒而少贬,亦属精当之语,可木村蒹葭堂听罢,又兼程赤城加以翻译,却略有些不快。
原来这木村蒹葭堂本是日本纪伊(即今和歌山)商人,家中数代都颇好藏书,间或有些古籍。是以他对日本所存古籍,也颇多自负,又知这《七经孟子考文》所本,乃是足利学校的唐人抄本,而近年清朝学者,也以得寻日本所藏古籍为荣。一时自然以为日本于古籍收藏之上,已渐渐胜过了清朝。他这番询问阮元,本有携古籍以自傲之心,谁知阮元推崇之余,却有不足之语,心中顿觉不乐,只以为阮元是清朝儒者,瞧不起海外学人。便问道:“这位阮秀才,您方才以为这《七经孟子考文》之中,《孝经》所据,乃是伪本,却又有何依据?不会是阮秀才未见先唐旧注,便以为唐玄宗之前,所有古注均已遗失了吧?”
阮元听了,也隐隐觉察木村蒹葭堂有挑战自己之意,但对于这些古籍,自己均是了如指掌,又怎能轻易落败?当即回道:“木村先生,在下在国中也多见《孝经》注本,自称郑注孔注,可其中言语,往往有与其他史料大异之处。山井先生所据《孝经》,其中言道孔安国曾与伏生论及《古文尚书》,可据《史记》所载,孔安国生于汉文帝之末,汉武帝时方得成年治学,而伏生于文帝之时,便已九十有余,故有晁错寻书之事。按此年月,孔安国绝难见到伏生,想来是伪注之人不识史事,故而露出了马脚。其实在下与孔府亦曾有过来往,若此书真是孔安国所注,在下自当为孔门后人欣喜,又怎会力主伪作之语?然交情之上,尚需实事求是,是以在下有此伪作之论。”
木村蒹葭堂仍欲还口,可程赤城却在此时心念微动,忙陪笑道:“各位都是精于儒学之人,若因学术之争伤了和气,岂不是得不偿失?阮孝廉,老夫今日午宴,已备下了,还望钱大人、阮孝廉一同进餐才是。在下家中有从日本带来的味增汤,口味甚是鲜美,还正要等二位赐教呢。这学术之言,就暂且搁置下来,二位意下如何?”
阮元倒是无意纠结于此,与钱楷相视一番,觉得留下进餐也无甚不妥,便答应了程赤城,二人先随仆从去往饮宴之处了。木村蒹葭堂看着程赤城,不免疑道:“程先生,我正有话想与那秀才说,你却为何要打断我?”
程赤城笑道:“秀才?哈哈,只怕此人身份,远非秀才可比啊。那位钱大人守制之前,在朝中做到五品,可这位阮孝廉风度言语,可绝非寻常秀才所能及,甚至我一时看起来,他倒是比钱大人更有风度呢。老夫查过钱大人同科进士,正好有一人便是姓阮,此人升迁之速,乃我大清仅见,入朝九年,便已做了从二品学士,眼下正在浙江做学政呢。不信,你且来看看?”说着从身后取了一册《缙绅录》翻到浙江一页,上面提督学政之名,便是阮元。
木村蒹葭堂听着,也一时不敢相信,道:“程先生,这秀才姓阮,学政也姓阮,倒是不假,可仅凭这些,你也不能说他二人便是同一人啊?”
程赤城道:“他二人是不是同一人,对我而言,也不重要,只是他神情言语如此,若说只是个秀才,那也太屈才了啊?更何况去年这位阮学使,迎娶了衍圣公府的孔圣人之后,这件事我们浙江通省皆知。他方才又说自己与孔府颇有渊源,这样一来,老夫也不得不有些怀疑了。哈哈,老夫本无意结交官府,学政也有三年之限,即便是同一人,他来年也要离任了,看来老夫本也无需如此多心啊。”
木村蒹葭堂听着,也是半信半疑,但眼看午餐在即,也不愿再留意此事。此后数日他便回了日本,之后再未出国,这便是后话了。
这日程赤城请阮元与钱楷品尝了日本味增汤,这汤汁是他自日本带来,又多加调配所成,甘美而不觉腻,阮钱二人都赞叹不已。钱楷也告知阮元,他与谢墉家人亦自相识,谢家后人现下大多居于西北的嘉善县城之外,若是阮元有空,也可以去看一看,阮元自也应了。这一日二人得借《群书治要》而归,想着也是不虚此行。
湖州与嘉兴相隔不远,不过半月,阮元的督学之事便已经结束,随即备好行装,暂向北面嘉善而来。这一次孔璐华也想同行,阮元便没再拒绝。一时二人弃船乘车,很快到了嘉善县外的谢墉居所。
谢家子弟先前早得阮元来信,自然如约在宅子外相迎,将阮元夫妇请进了正厅。一路之上,阮元环顾四周,只觉谢宅之内,四境萧然,除了稀稀疏疏的花木,竟也无多少装饰之物。谢宅正厅墙壁之上,多有些空洞的挂饰,想来其上本有些字画,阮元熟知谢墉为人,知他在宅邸中多悬手书字画聊以自赏,可此时谢家厅堂之上,除了一幅略显瘦硬的字帖,已是再无他物。
阮元见状,也向身边谢家子弟问道:“这……这些地方,之前都是谢恩师张挂字画之处么?却是为何,眼下只剩下这一幅画字了?”
一直陪同阮元观赏谢府的这位谢家子弟,乃是谢墉之孙谢江,此时听了阮元相问,也叹道:“唉……阮学使,其实不瞒学使,我家这一两年来,也已是渐渐没落了。祖父他在的时候,说自己做过朝廷命官,便不愿再置田宅,家中积蓄,也大半捐给了需要用钱的乡人。眼下父亲和两位叔父尚在,在下之下,也共有七个弟弟,家中收入,自是已渐不敷开支了。想来祖父做官之时,也清廉自守,与旁人交往不多,这几年来,竟也没个愿意接济我家之人。是以家中叔父,只得一边备考进士,一边变卖些旧产补贴家用。只是……只是即便叔父中了进士,只怕也……”谢墉的子侄因他为官之故,多有恩荫生员举人之辈,是以谢家虽然没落,仍以功名之家自居,还是要比阮元幼时的阮家体面一些。但阮元听着谢江言语,想着谢墉悉心提拔自己,却晚景凄凉,心中也不禁黯然。
这时,忽听孔璐华在一边道:“夫子,快过来看,这幅牡丹画得真好看,尤其这花瓣,好圆啊。”阮元听了,也不禁走到了孔璐华身边,这里是谢家正厅的东南角落,上面却还挂着一幅不大的画轴。画轴之上,一朵牡丹凌空绽放,花枝柔美,花瓣和花叶都圆润有致,丰满大方,却不溺于富态,反而有一幅开放气象。只用色未免艳了些,尚未达到大成之境,想来作画之人,年纪尚小。阮元也不禁问谢江道:“谢贤侄,这画笔法真是不错,只是尚稚嫩了些,似乎不是恩师所画,却又是府上哪一位的佳作?”
谢江道:“让阮学使见笑了,实不相瞒,这幅牡丹乃是族中一位表妹所绘,她原是祖父同宗,苏州长洲那边谢家的孙女,祖父辞官归家之时,长洲那里早败落了。祖父见她年幼聪明,便带来了嘉善,视作亲孙女一般,平日闲暇,就教她些唐诗,兼习绘事。我这表妹今年才十六岁,作诗绘画,便已渐有小成了。家中长辈见了,也都不住的称赞她呢。只是……唉,表妹的年纪,也快许人婚事了,可家中眼下没落如此,却还有哪一家能与我家结亲啊?”
说到这里,想着阮元或许也会喜欢这个表妹,遂唤了下人道:“叫雪妹妹过来,也让她见一见阮学使吧。”下人应声而去,不过片刻,便带了一位少女过来。阮元定睛看时,只见这少女虽显稚嫩了些,却也是格外的文雅动人,鹅蛋般的脸颊看着从容大方,一对清澈的妙目更是温柔可亲,又兼书香门第出身,神色举止亦自乖巧,也点了点头。
少女也向阮元夫妇拜道:“小女谢雪,见过阮学使,阮夫人。”声音圆润娇嫩,甚是好听。孔璐华见她乖巧,也迎了上去,握住了谢雪双手,喜道:“妹妹,这幅牡丹是你画得么?这牡丹花瓣的用笔,真是好看,我在家作画也曾画过牡丹,总是嫌花瓣太生硬了,不料妹妹这画,却像牡丹活了过来一般。妹妹是师从何方名家?这小小年纪,竟比我十六岁时要成熟十倍呢!”
谢雪见孔璐华如此开朗,更兼和蔼可亲,一时也有些怕生。但看了孔璐华半晌,觉得这位学使夫人也大不了自己几岁,正是位好姐姐的模样,心中戒备,也渐渐放下了,遂道:“回……回过夫人,小女在家学的是恽太史作画,爷爷在的时候,就喜欢恽太史的没骨之法,说是自然天成,便教了我一些,其实……其实小女学画也只五六年光景,算不得多好的。”她所言爷爷自然是谢墉,而恽太史则是清初著名画家恽寿平,生平作画,以不露锋芒的没骨之法见长,所绘牡丹富贵典雅,正是大多女子所好。是以谢雪学起画来,也水到渠成,一点即通。
孔璐华得知谢雪师承,又见她仍是怕生,不由得温柔的笑道:“妹妹,你画得很好啊,却是不必自谦的。其实话说回来,我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在家的时候,爹爹所教多是线描之法,是以这花瓣枝叶,总是感觉画不好,妹妹既然画艺如此出众,便教教我如何?若是妹妹作画有不懂的,我也可以教你啊。对了,听谢孝廉说,你也会作诗呢,妹妹,你是苏州长大的,那若是依苏州口音,杜工部的《登高》要怎么念啊?”
“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谢雪用的是苏州话,甜腻圆柔之间,入声字识得也比其他方言清楚许多,孔璐华听着,也连连点头,似是寻到了一片全新天地。
阮元见妻子言及诗画,顿时如同见了位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开心,自也笑道:“夫人,这姑娘既是经谢恩师教授诗句,那无论作诗的平仄之理,还是作诗的山川气象,应该都学了不少才是。我少年时学诗,是我娘和胡先生打下了根基,可后来应举,谢恩师那一年的栽培,可是有点睛之功呢。若不是恩师悉心教导,我江南乡试,哪有中得第八名之理啊?”
谢江听着,也应声道:“阮学使说的是,祖父在世之时,对作诗之法自有独到之见。而且啊,祖父在世最后那几年,最喜爱的就是雪儿这个孙女了。那些年祖父把毕生所学所悟,都教了雪儿不少,若是雪儿日后也立志作诗,自是最好,只是……”想到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谢雪未来想寻个诗书之家,只怕越来越难了,心中也不禁惆怅。
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孔璐华喜爱谢雪之余,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日谢家也盛情款待了阮元夫妇,二人离别之际,却也有些不舍。阮元想着谢家日渐没落,自己是谢墉一力提拔,恩师授业大恩,若不能报,总是有愧,可想着自己真要是出面捐助谢家,又怕孔璐华说他乱用银钱,未免有些踌躇。也试探着对孔璐华道:“夫人,谢先生总是于我有栽培之恩,我在他幕下一年,学问见识也都有大进,现下他家中败落如此,我想着也总是……只是这样,开支之上,只怕也要让夫人费心……”
“夫子你在说什么啊?”不想孔璐华态度却异常肯定。“夫子也说了,这谢恩师对你有授业之恩,那他家有难,我们自然应该倾力相助才是。夫子无需担心,你若是嫌开支不够了,我把我的钱给你捐了,不也就够了?”
“夫人,这次你怎么……”阮元听了妻子之语,惊喜之语,不免有些疑惑。
“夫子还真是天真啊。”孔璐华道:“你平日修书,虽说也有你的理由,可我看着,总也算不上急需之举。可谢家境况,今日我也看了,若是我们再不接济一番,只怕再过一两年,他们就要典卖房产了。那时你多半也不在杭州了,想接济他们,也接济不得了呢。如此急需之义举,夫子就算不做,我也要帮夫子一次才是啊。谢大人既然是你的恩师,那我也该称他一声恩师呢,夫子说对不对?再说了,今日见了雪妹妹,我看着也喜欢,若是你不嫌弃,也纳了入府,与你做个妾如何?”
“夫人,你怎么说到……”阮元见妻子仗义,欣喜之余,也不禁有些惊讶,毕竟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孔璐华对自己唯一的妾室刘文如,还有不小的敌意。
“夫子,这可是一举多得之事啊?”孔璐华道:“我看着雪妹妹啊,人也善良,作画作得好,你也说了,恩师他老人家诗作得不错,那雪妹妹得你恩师真传,作诗自然也该有些想法才是啊?现下我们家里,文如对作诗之道一直不太懂,我随性惯了,教她又担心教不好,这下有了雪妹妹,咱们家里,无论学诗还是作诗,都方便了许多。谢家眼下境况你也看了,雪妹妹若是日后任由谢家人许嫁,只怕读书人家见谢家没落,多不愿娶,寻常人家呢,雪妹妹也未必能和人家过到一起去。若是入了咱们阮家,有我们两个姐姐护着,有你这个夫子在外支持着,她后半辈子也安全啊。这样看,你纳了她入府,对阮家,对谢家,都是一桩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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