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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里头静谧异常,四儿坐在床榻下头蒲垫上,以手支颐,目中已有惺忪之态,却不敢大意,不时起身抬首去看看琬宁,见她鼻息沉稳,才稍稍安定下心,余光掠掠,似有人来到身侧,仰面一看,正是成去非,四儿面色一变,堪堪就要起身见礼,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慌张。
&ldo;你回自己屋子守岁去吧,这里我来守。&rdo;他声音压得极低,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四儿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却不敢忤逆他,愀然起身:&ldo;大公子有事就传唤奴婢。&rdo;
室中独剩他俩人,成去非跪坐在四儿方才用的蒲垫上,这才静静打量起榻上人:她仍蹙着眉,面带病容,仿佛那一日的痛苦依旧吞噬其身,让她此刻在睡梦中仍不能全然松弛下来。
是他刚愎不仁,对她轻加笞辱,以皂隶待之,却终酿大错,切实让他懂何为如刺在心,如鲠在喉,此刻便是身处枯鱼之肆,无人能援。
&ldo;一切罪责,尽在我一身,我不该疑你怀清履洁,以礼自持。错既已铸,便无可挽回,不能不怨,我今日来,不是为得你原谅,只为我当日所犯过错,仅此而已。&rdo;
字字从肺腑中流出,这声音愧疚、煎熬,却也暗有几许覆水难收的冷酷,于他,是百味陈杂,而琬宁并不曾听见,他喉底忽烟熏火燎竟再也说不出一字来,细长萧疏的影子垂下来,孑然而立。
空气似乎便就此僵冷凝滞,她仍在沉睡,咫尺之间,仿佛隔雾。
如此静坐许久,成去非想伸手轻抚她熟睡中面庞,刚一探出,琬宁忽动了动身子,眉头拧着,咳出两声,这一咳,仍牵痛其伤,便迷迷糊糊醒来,成去非见状,那只手便颓然而落,收了回来。
琬宁微微侧过脸,见是他在跟前,反而平静许多,或许哀伤太甚,便积郁于中,只待毒液蒸干竭泽而死,再泄不出丝毫情绪了。
&ldo;你……&rdo;成去非迎上她那空洞的眼神,好似盲人失道于荒野,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双含情带怯的美丽眼眸,剩下的话瞬间梗在那,这般场景自掺杂着馥郁、易碎、令人难忘的心酸。
&ldo;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却不能不来。&rdo;成去非许久才再度开口,见她置若罔闻,仿佛死了一般的模样,自己因连日操劳而深陷的眼窝中便锁了一道难言的痛苦,如夜般幽烟。
他心底充斥着一股股狂躁的愧意,好像五脏六腑都被她那眼神剜了一遍,声音便苍白如死,压抑到深渊最底:&ldo;当日你为何不肯说出实情,我,我从未如此亏欠他人,亦从未铸这般大错,琬宁……&rdo;
这最后一声低唤,情难自禁,他是没经过这般浓稠的悔恨时刻,无须他人指责,自己便难能面对心底疾风骤雨般的战栗,即便如此,他仍得克制如斯,薄唇紧闭,手底不稳,颤着去覆她双眼,齿间苦涩:
&ldo;你不要这样看着我。&rdo;
琬宁慢慢把他手放下,成去非垂眸看到那片鞭痕犹深的印记,眼底直跳,两人静默半晌,她一直这样看着他,终轻轻道:
&ldo;我本不信的,如今,倒觉寻常。&rdo;
眼角不觉又溢出两滴泪来,成去非听言手指微微曲了一下,凝眉问她:&ldo;你本不信什么?&rdo;
&ldo;坊间云大公子杀妻,就埋在府里的树下,说成府哪一棵长得最好,便是因为那底下有尸骨滋养。&rdo;琬宁声音虚弱,心底直颤,见他果真变了神色。
他不语,只同她默默对视着,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刻骨阴冷,好半日,那眼神渐渐陷入一片虚无缥缈之中,他缓缓垂下眼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ldo;知我罪我,惟其春秋。&rdo;
他并未替自己辩解,亦没有正面承认,留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便是他为人的最好注脚,又像是自述其志,琬宁察觉到他言语中的一丝孤寂,再想那日他几乎要杀了自己的狠厉,更觉眼前人的可怖可怜之处,心底翻江倒海,忍不住撑起身子伏在榻边呕吐起来。
因进食少,她不过吐些清水,背上覆过来一只略带凉意的手,隔着小衣传递过来,她心中登时烦闷,颤颤躲开了,却也不肯说出口伤人的话。
成去非自有察觉,一时心头惘惘,收住了手。
却见琬宁忽抬眸软软望他一眼,虚虚笑道:&ldo;大公子志在四方,蓬矢桑弧,分寸光阴,不应虚掷,您还留在这做什么呢?&rdo;
她并无讽刺挖苦之意,只说得平常,他终还是再能看到她秋水般的眼眸,荡着清清水波,却绝不是在涤洗他不可饶恕的错误。
&ldo;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您还要做什么呢?我的命,始终都在您手中,怎么死,只在于您一念之间。倘真想杀我,请,&rdo;琬宁声音骤然颤了起来,眸中露出成去非熟悉的哀伤:
&ldo;请勿再羞辱,刑不上大夫,为其近乎君,且所以养廉耻也,故士可杀不可辱。我虽是女子,且看在阮氏终是儒学世家的份上,成全些脸面,我定当感激公子。&rdo;
语之柔弱,其辞也坚,琬宁说完潸然泪下,痴痴望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脸上的泪如断线的珠子:
&ldo;您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不是么?&rdo;
这一句的哀恸不言自喻,成去非心下凛凛,面上说不出的复杂:&ldo;是我对不住你,我方才说了,祸由我出,无可弥补,我今日来,不是想要你宽宥,你也不必这样做。&rdo;
琬宁木木看着他起身离去,陡生悲辛,自己大约是仍管不住这颗心罢?
正兀自煎熬,却见他又折身而返,只是手中多了把剪刀,正是当日她刺伤他那把,想必他是留心了,从花架那取过来的。
琬宁目中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转念一想,心底凉透,眼眶狠狠一酸:&ldo;您这是让我自裁么?还是亲自动手?这样也好,至少能保全人脸面。&rdo;
说着便咬牙直起身子,目中迸出一丝光芒来,因身子虚弱的缘故,且又心潮起伏,这一番动作,就引得她娇喘不止,成去非不无失落地望着她:
&ldo;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rdo;
他从不肯轻易表达自己的失望,只此一瞬,看得琬宁心底又是一阵悸动,又酸又苦,怔怔瞧着他抬手朝发间摸去,抽掉了簪子头冠,一头青丝便泄下来,琬宁蓦然想起有一回,他让她为他梳发,那冰冰凉凉的柔软发丝仿佛仍掬于手间,可又是这般明显的物是人非。
那两道修长的剑眉被隐去一角,却仍难掩他惯有的冷厉,琬宁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似在辨析他的意图,等明白过来,未及惊呼,为时已晚,成去非已绞掉一缕,径直朝她走来,就势坐到她身侧。
他特意牵她那只受伤的左手,垂下了眼眸,青丝遮掩间琬宁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低语道:&ldo;是我暴殄天物,酿下大错,让阮姑娘蒙不白之冤,成去非唯割发代首而已。&rdo;
那缕青丝被他塞进左手间,虚虚一握,琬宁在他手中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抬首间,他一双寒目不知何时早隐忍得泛红,那声音依旧冷,死一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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