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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孙眉娘。
孙眉娘往前挤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爷。大老爷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让她心醉神迷。踩了别人的脚她不管,扛了别人的肩她不顾,招来的骂声和抱怨声,根本听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认出了她是今日参加斗须的主角之一戏子孙丙的女儿,还以为她是为了爹的命运而揪着心呢。人们尽可能地侧着身体,为她让出了一线通往最里圈的fèng隙。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坚硬的长凳。她的脑袋从衙役的脑袋中间探出去。她的心已经飞起来,落在了大老爷的胸脯上,如一只依人的小鸟,在那里筑巢育雏,享受着蚀骨的温柔。
明媚的阳光使大老爷的眼睛很光彩,很传情。他抱拳在胸前,向乡绅们致敬,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妩媚地微笑着。孙眉娘感到大老爷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时,似乎特别地停留了片刻,这就使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地失去了感觉。身上所有的液体,眼泪、鼻涕、汗水、血液。骨髓……都如水银泻地一般,淋漓尽致地流光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洁白的羽毛,在轻清的空气里飞舞,梦一样,风一样。
这时,从跨院的东边那几间让老百姓胆战心惊的班房里,两个衙役,把身材高大魁伟,面色如铁的孙丙引了出来。孙丙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脖子上还有几道紫色的伤痕。但他的精神似乎不错,也许他是在抖擞精神。当他与知县大老爷比肩而立时,百姓们对他也不由地肃然而起敬意。尽管他的服饰、他的气色不能与大老爷相比,但他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气象非凡。他的胡须比大老爷的胡须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显凌乱,也不如大老爷的光滑。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那个瘦乡绅悄悄地对胖乡绅说:
此人器宇轩昂,能眉飞色舞,决不是等闲之辈!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唱猫腔的戏子!胖乡绅不屑地说。
主持斗须的刑名师爷从长凳上站起来,清清被大烟熏哑的嗓子,高声说:
各位乡绅,父老乡亲,今日斗须之缘由,实因刁民孙丙,出言不逊,侮辱知县大人。孙丙罪孽深重,本该按律治罪,但县台念他初犯,故开恩宽大处理。为了让孙丙口服心服,县台特准孙丙之请,与其公开斗须。如孙丙胜,大老爷将不再追究他的罪责;如大老爷胜,孙丙将自拔胡须,从此之后不再蓄须。孙丙,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孙丙昂起头来,感谢大老爷宽宏大量!
刑名师爷征求钱大老爷的意见,大老爷微微点头,示意开始。
斗须开始!刑名师爷高声宣布。
但见那孙丙,猛地甩去外衣,赤裸着一个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根大辫子,盘在了头上。然后他勒紧腰带,踢腿,展臂,深深吸气,把全身的气力,全部运动到下巴上。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胡须,索索地抖起来,抖过一阵之后,成为钢丝,根根挺直。然后,他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慢慢地刺人水中。
钱大老爷根本没做张作势,孙丙往胡子上运气时他站在一边微笑着观看,手里轻轻地挥动着纸扇。众人被他的优雅风度征服,反而觉得孙丙的表演既虚假又丑恶,有在街头上使枪弄棒卖假药的恶痞气。孙丙把胡须插入水桶那一妻,钱大老爷把那柄一直在手里玩弄着的纸折扇(炎欠)地合拢,藏在宽大的袖筒里。然后,他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身,双手托起胡须往外一抖,把无边的风流和潇洒甩出去,差点把孙眉娘的小命要了去。大老爷也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刺人水中。
人们都尽量地踮起脚尖探头颅,巴巴着眼睛想看到胡须在水中的情景。但大多数人看不到,他们只能看到大老爷安详自若的笑脸和孙丙憋得青紫的脸。近靠前的人们,其实也无法看清胡须在水中的情景。阳光那样亮,褐色的木桶里那样幽暗。
担任裁判的刑名师爷和单举人,在两个水桶之间来回地走动,反复地比较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喜色。为了服众,刑名师爷高声道:
人群里的,谁还想看,请近前来!
孙眉娘跨越长凳,几步就滑到了大老爷面前。她低下头,大老爷那粗粗的辫子根儿、深深的脊梁沟儿、白皙的耳朵翅儿,鲜明地摆在她的眼下。她感到嘴唇发烫,贪馋的念头,如同小虫儿,咬着她的心。她多么想俯下身去,用柔软的嘴唇把大老爷身上的一切,细细地吻一遍,但是她不敢。她感到心中升腾起一股比痛苦还要深刻的感情,几滴沉重的眼泪落在了大老爷健美匀称的脖颈上。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从水桶里散发出来的。她看到,大老爷的胡须,一根是一根,垂直着插到了水中,宛如水生植物发达的根系。她实在是不愿离开大老爷的水桶,但是刑名师爷和单举人催她到了孙丙的水桶边上。她看到,爹的胡须也是一插到底,也如水生植物的根系。刑名师爷指了指那几根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白胡须,道:
大嫂,你看到了吧?你向大伙儿说个公道话吧!我们说了不算,你说了算。你说吧,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孙眉娘犹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爹的涨红的脸和那两只红得要出血的眼睛。她从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期望。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了大老爷那两只顾盼生情的俊眼。她感到自己的嘴让一种特别粘稠的物质胶住了。在刑名师爷和单举人的催促声中,她带着哭腔说:
大老爷是赢家,俺爹是输家……
两颗头颅猛地从木桶里扬起来,两部胡须水淋淋地从水里拔出来。他们抖动着胡须,水珠像雨点一样往四处飞溅。两个斗须者四目相觑。孙丙目瞪口呆,喘气粗重;大老爷面带微笑,安详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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