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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住她看,如每次这般地,或者又从不相同地,看着她在新的创意中玩得畅快自足。他应该是满足的,他只要能看到她,那么就是足够的,这对他是再丰盛不过的粮食,水分和所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每次都因为再见到她而感动。他在栅栏外面,他们相隔不远。他听见缭绕在这山间的劲猛的风。他其实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比方说,从山下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可是他不去管它们,那于他有什么重要呢。他忽然想提起往事。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从幼儿园带走她,背着她翻越围墙,她以为自己是在飞了,笑得那么欢畅。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背着她做长途的火车,他给她买樱桃买棉花糖买风车,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背上,那是她曾最舒服的家。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们住过三年的小镇上的家,他给她布置的红色小屋和买下的那么多的红色鞋子。她是否还记得他像个父亲像个主妇一般地在家给她做饭,他花那么多心力做好了她最爱的白色鱼汤。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骑摩托车带她上学,他们经过海边大道,风是那么清慡,她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那算不算一种依靠,那算不算?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自她15岁以来对她的每次寻找,他疲惫不堪杀了人,拿到钱,找到她,带她回家,她会不会记得每次看到他,他的身上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心力已经憔悴至极。
……
可是时间似乎已经不够了。他感到了一些迫近的东西。他已经没有时间凭吊那些往事。所以他只是把身体贴在栅栏上,对女孩说:
钱有些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只是先来看看你。
女孩转脸来看他。她看到他是跛着脚的,脸上和身上有树枝划破的伤痕,伤口有的还在流着脓水。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因为她觉得他越来越有她的模特的潜质了,像那些受伤的动物一样,带着有悖美感和温暖的残缺。于是她冲着他笑了一下:
这里美丽吗,你喜欢这里吗?
男人很感激女孩的微笑,他点点头:这里有那么厚的雪,很好看。
男人掏索着把钱拿出来,递上去。女孩就向他走过来。他感到愉快极了,女孩越走越近,像是归巢的小动物,一步步乖顺地走向他。他虽然在大雪地里只穿着单衣亦感到温暖。他对着他可爱美丽的小动物露出最虔诚的微笑。
然后他们都听到枪声。砰砰砰。
枪声从男人的背后传来。砰。砰。砰。男人知道是追杀他的人,通常杀手们都是多虑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只给他一枪。是三枪,遽然飞进他的身体里,肉身和金属的结合,这是他从前常常施于别人的。他终于可以尽数体会。他手里还握着钱,却仰着脸倒了下去。
世界在他的眼睛里翻了个个儿,血汩汩流出来,混在雪里,像是某种能够刺激人食欲的甜品一般有着光鲜的颜色。他感到了自己的血的温度。那么温热。它们完全不是冷的。为什么要说杀手冷血,它们一点也不冷。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伤口上,享受着血的热度。他最后终于得到了温暖,自己给自己的温暖。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可以看到倒挂的世界。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头发上的血,那血宛如萦萦的飞虫一般都在舞着,大片大片的接连在一起,他好像看到了无数只红鞋。他看到女孩满屋子的红鞋,都在走动,宛如一支骇人的部队。是的,女孩像是在无穷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她正在用惊人的力量填满整个世界。
一共来了三个年轻的杀手。中间的一个头领走过来,从男人半握的手中拿过那只装满钱的牛皮纸袋。
喂,那钱是我的。女孩叫了一声。三个人都回身去看女孩。他们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美貌少女的身边堆满了肢解的动物,拧断脖子的鸡,掏干净五脏的麻雀。还有鸡血写下的字,插满骨头的雪堆。她手上还拿着巨大的铲子,铲子上有慢慢凝结的动物的血液。因为有些冷,她的脸蛋冻红了,宛如一簇愈加旺盛的小火焰。
她看起来有不竭的热情和力气。此刻她向他们走过来,问他们要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枪杀。她是如此镇定自若。
杀手头领微微一笑:美丽的小姐,你也许可以同我们一起闯出一番事业,我敢打赌,你会比我们这些男人做得还要棒。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呢?
女孩歪着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会很有趣对吗?
杀手头领笑了:当然,刺激极了。
好吧。女孩说。
于是他们要一起走。忽然女孩说,你们等等。
她走到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她把男人单薄的棉衫脱掉,裤子也退去。跛脚的男人满脸参差的胡子,赤露的身体上有三个枪口,血液正从四面八方汇集。她看着,露出笑容,觉得他是绝好的模特。
她从身上取下相机。喀嚓。这是男人这一生的第一张照片。他终于作为一个标本式的角色,印进了她的底片里。这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他的身体。
我们走吧。女孩心满意足地说。她抬起脚,非常自然地从男人的身上迈过去。男人尚且睁着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红鞋。那只红鞋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正像他一直记得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从她妈妈的身上跨过去那样。
他横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条隐约不见,细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她跨越,离去,然后渐行渐远。
2004年3月5日23点39分于norantonpark19层公寓红鞋的内里或背后当我决定写一个杀手和小女孩的故事的时候,我想他们中间应当有一个牵系着的或者说他们都紧紧握着的物什。红色的鞋子,我没费力就想到和决定下来。
红鞋应当会是一个饱满而凄怆的意象。
和我以往的每一本书一样,我一定会自己来决定它的装帧设计,就好像给自己心爱的小孩子量身做最可体的花衣裳。《红鞋》是个图文集,我希望它有色彩浓郁的图像,那些亦会帮我说好这个故事。于是我需要一双红鞋。
生活中,我除了拥有粉色缎面的球鞋之外,并无红色鞋子。那应当属于旧上海或者其他古旧城市里怅惘哀伤的小女子,我想。心下觉得它们应当是红色软质牛皮(倘是布料会让人觉得很轻慢,不够矜贵),镂空的雕花,狭瘦的形状,像是凄清孤单的扁舟。
我和小舞开始在这个热带岛屿国家寻找这样的一双鞋子。那是1月的事,也许更早。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眼睛里撞进去红色的鞋子就发光,定是会拿起来仔细看看。红色的鞋子并不算少,只是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憾。颜色不够明艳,形状过于怪诞。终于还是寻到了它们。端端好好的瘦削模样,绝好材质的柔软皮质,皮面上散落着白色雏ju,翠绿的叶子勾了赫黄色的细边,亦不会显得突兀。欣然买下,尽管价格不菲。为了拍照好看,买下的是36尺码,我和小舞都穿不下,注定它们是纯致的艺术品了。
它们从此成了和我们形影不离的小亲人。我和小舞常常拎起它们,带着数码相机就出门去了。住处后面就是生满热带丛林的大花园,动物亦是很多,松鼠,猫还有海龟。我们把红鞋放在各种场景里,拍摄下来。这本身就像一个一个故事。我开始迷恋如此的过程,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照片便感到对生活的满足。每个傍晚像是领着幼小的孩童或者是乖顺的宠物出门,这样兜兜转转的散步,拍照。
后来小舞对照片亦是做了很多的设计处理。只是为了让它们足够贴近故事。这些都做完的时候春天也要过完了。鞋子从此可以搁置起来了。那个黄昏里,我恍恍地想起,再也不用带着它们出门和奔波了,于是把它们晒在阳台上,看着它们盛满了余晖的光芒。
就是这样。它们摆在鞋店期待一个优雅的女子拿起并穿走,就是这样的寻常鞋子,和我们的故事是陌路,两不相干的。可是因着我和小舞的寻觅,引领,它们已经抵达了这个故事的面前。而这故事,就仿佛是伸进它们里面的一双脚。恰到好处。并且,我亦但愿,在穿上它们的那一刻,滟涟的光芒,就这样的,四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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