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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冷了,还是要把衣服穿上。”怀鹿走到男人跟前,垂眼把手中的衣物抛进他怀里。轻飘飘的居高临下。抛掷下的衣物撕开一片蒙昧。男人攥着衬衫抬眼,这时才又生出羞赧来,一面将衣物挡在身前,一面徒劳地蜷着腰身。夏娃吃了蛇果,双眼分明了,于是吃力地将树叶遮在身前;怀鹿的表现却自然得很,转头又往高椅上一坐,瞳孔里映出他的裸体,一张脸又毫无波澜、目下无尘。
观测者落落大方,被观测者的扭捏也就散了大半。蝶衣松一口气,细如针尖的心下又针扎般缩紧了:是千帆阅尽、把人间看过太多遍了,觉得索然无味了么?男士的衬衫,只长度有些过长了。她有男伴了?这样简素的房间,住得下旁人么?蝶衣脑中乱糟糟的,试探着抻开袖子、穿起衣服。不管怎么说,头一次,蝶衣有点感激她的厌倦了。
蝶衣穿戴齐整,怀鹿站起身来,蹙着眉朝他一点头,说不好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寄人篱下,蝶衣不敢多问,只能跟在她身后,被引到餐厅落座,看怀鹿从占据了小半面墙壁的亮银色的烤箱间端出两盘烤鱼排来。乌金墙角、镜面橱柜、黛色吊顶,一切线条都显得那样齐整,他见过的、更多是没见过的物件,闪着碎光的暗金亮银倾斜着,将房屋包裹得流畅光滑。蝶衣低头,捏着银叉将鱼排酥得金黄的外皮舀起来,想起从前在租界洋人公馆里见过的白宫照片。
“喝些什么?我定的香槟刚到,今早从法产区运过来的。”
暖气让怀鹿有些发热。女孩子转身把小西装搭在长背餐椅上,立在烤箱姜黄的灯光边,看起来忙碌又优雅。指掌拂过全自动玻璃橱窗,细细的嗡鸣后冷气从双层真空玻璃后钻出来。怀鹿从冰桶里抱出一瓶长身大肚的洋酒,瓶身飘出两丝白雾。
她坐下来,用细绒毛巾将瓶身和指掌擦干。两只瘦癯的香槟杯中,摇摇晃晃盈起酒液。她似乎没有把杯子递给他的打算。啜饮一口,眯起眼睛朝后仰了仰身子。蝶衣试探看着她,试图从她的动作中窥见什么信号来,最终只徒劳地垂眼,捏住眼前的叉子。
怀鹿一语不发,蝶衣也吃得安静。死寂间只听见餐具相碰的请鸣,蝶衣感到喘不过气,女孩子却似乎很享受这种沉寂,慵慵然地。陌生的环境,气派得骇人,蝶衣其实没心思进食。明晃晃的注目下还能做什么?他把头近乎埋到盘子里,机械地咀嚼和吞咽。摔上砧板的鱼。他吃他自己。
怀鹿盯着他颅顶的发旋。头垂得太低,一头软发凄惶地垂进了颈窝里,露出颈后因弯垂太过而凸出的椎骨。埋入皮下的珍珠。
怀鹿眼睫颤了颤,手中的银叉“铮”一声搁在餐盘上。瓷白的铮响立刻惊起了对面人的面庞,惶惶然杵着手中的叉子抬头看她。他一定将铮音当成了自己神经的崩响。玻璃珠子后神经质的琴弦。
怀鹿默然。她只是嗅到了太过浓郁的不安。她说:“你想看电视吗?”
他不敢动作。他盯着她。凄惶地、受惊地、畏惧地。他不知道自己正涕泗横流么?鱼排面上的进口芥末冲得他通红一双眼睛。玉面上糊一层晶体。怀鹿默不作声,伸手将手边另一杯香槟递了过去。他僵硬地伸手,握住杯身,一双眼仍失焦般盯在她颈间。他一定已经看出来了。她展示得越多,他就越能嗅到这种威胁: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时代里,她有对他生杀予夺的权力。他是敏锐的。他一直都是。
怀鹿低低喟叹一声,替他做了决定:“那就看。”
话音刚落,二人身侧的一整面黑色显示屏墙上立刻显出五颜六色的光影。彩色的人物动得可爱,吵吵闹闹的声音终于将死寂驱赶。蝶衣怔怔然盯了屏幕一会儿,又回过头来,抿唇去瞧对面那人:她似乎是和光怪陆离的音画很不相称的——但女孩子只专注于眼前的烤鱼排和香槟,看不出喜恶来。
蝶衣垂眼,觉得自己是只无措的猫。初来乍到,缩在新主人家的红檀长椅下,蜷作一团。不住地吞咽,一干二净的餐盘宣告着他最后一块遮羞布的消散。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软垫高背的餐椅上此刻长出荆棘,不安于腔体中振翅,终于不能再忍。涕泗横流地男人猛地张唇:
“你想要什么?”
怀鹿不说话。她其实一直没开口,但现在连一双眼睛也一语不发了。眼睛略略一抬,审视重新打上他的眉眼。倦怠的探照灯。刀叉被慢条斯理地搁上素盘,怀鹿取过热腾腾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她用完餐了,很好,现在来处理正事。
怀鹿从餐椅前慢腾腾地站起来。当真是极慢,蝶衣眼睁睁见她的影子一点点侵蚀桌面。缓慢的攻城。一整杯酒将她喉头点燃,音色哑得像刚搓出的烟。女孩子不答反问:“您想要什么?”
蝶衣合不拢唇,这是什么意思?怔怔然盯着那人,玻璃珠子一样的眼。忽地猛然转头:巨幕显示屏上的画面不知何时变成了他睡在她床上的场景。他睡得很沉,张眼后起身露出赤裸的上身。
暖融融的地暖和空调自皮肤上寸寸剥离,一瞬置身冰窖。脑中贯彻尖啸,蝶衣后知后觉自己颤抖的唇。女孩子恶魔般的语调拨断最后一根神经,云淡风轻:“您想要和我住在一起么?”
多么熟悉的语调,“我能抽烟吗”和“我能睡你吗”。陈述语气的讯问,礼节备至地专横。笑脸逼死人。蝶衣忽地想干呕,他感到徒劳,感到羞耻,感到狼狈:他竟然一瞬间在酒液里错以为自己拥有了选择权。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哪里,赤裸而无立锥之地。死去的耻愧发出尖锐的哀鸣,无助被赤裸裸摆上台面。他哽咽,喘息,虞姬的傲气铁栓般梗在喉头。“贱妾何聊生”。几近背过气。
怀鹿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埋进指掌的头首,大口大口地喘息。溺水者在浪潮间仰颈,带着潮湿又狼狈的求生欲。蝶衣终于将一张脸从掌中取出,缺氧的粉红铺满他的面庞,晶亮。
他说:“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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