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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含笑点头:“颦颦评得极当,若说那些经书之中所讲的,原是些正经的大道理,为人处世理当遵循的,然而人世间千头万绪,他所写的终究是一个他想要的世界,却并非烟火凡俗的世情,有些地方颇有些一厢情愿了,他想要人家如何,便能够如何么?”
沈善宝笑道:“我虽然不怎样写小说,却以为只要是设定了背景人物,那故事便不由着握笔者的心意了,自有其发展的脉络,想要以一己之意志强加扭转,终究失之穿凿,须知人力终有穷尽之时,许多时候难以胜天。”
沐雪元听着她们的谈论,一时间也连连点头,要说文康的那部小说,自己也是看过的,确实是相当理想化的了,感觉就是画出一个图纸,里面的人都按照这个图纸去建设一个新世界,虽然这样的类比有些古怪,然而沐雪元的确是想到了后世的一些革命文学,那套路就是压迫——觉醒——反抗——新生,看起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然而沐雪元到了这个年纪,知道世界是很复杂的,人性也很复杂,所以在类似的处境之下,不同的人会怎样选择,就大有差异了,而且究竟哪一条路对于具体的人来讲是比较好的,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模板。
这时沈善宝转头对顾太清说道:“虽然那半部残书就这么放在那里,或许也是好的,只是姐姐既然也爱,不如便自己续一篇,我们也不指望着流芳千古的,但凭自己的心意罢了,写出来也算是了却一个心愿,我本来是想自己写,只是我这笔下偏重诗词多些,不像姐姐,曾经写过戏曲的本子,我想就改改写小说,应该也会顺的吧?”
顾太清笑道:“你自己想看,却又不肯写,都推给我,我哪里有这个精神头儿?如今耳朵眼睛都不好用了,记性也不行了,有时候说话都有些颠倒,我还写书呢?别写出一篇乱七八糟的来,让你们笑话。”
宝钗见太清似乎当真是有要续书的意思,便笑着劝进:“姐姐又在自谦,前儿和我们说起从前的事,那脑筋比我们还清楚呢,那书就这么半截悬在那里,终究让人有些空得慌,不如姐姐便给他补全了,也免了世人的遗憾,我们也能读读新书,这一阵市面上竟见不着什么有意思的书,着实有些闷呢。”
沐雪元:书荒中,求新文。
黛玉也在一旁鼓舞:“姐姐写出来的,定然与那些人不一样,与其让旁人乱作,不如姐姐来作。”
经过众人一阵劝说,顾太清终于答应了:“既然你们都觉得我能作,那我便试试看,若是作得不好,你们可别埋怨上当。”
宝钗等人纷纷笑道:“姐姐续的书,定然是好的。”
从那之后,顾太清便开始续写石头记,虽然是忽然之间才起头要写,不过她用在构思上的时间却并不是很久,因为这些年顾太清将石头记反复看过了几遍,书上有她许多批注,贾兰死后,她也曾经想过后面的内容要怎么写,此时一提起这个话头,便将往日的思路理了理,很快便开始动笔,续书第一回便叫做“韦侍郎药医爱子 郑知县刑讯妖僧”,稿子传了过来,乃是写的韦炼霞在科考放榜之后走失,却原来并不是因为太过思念飞烟,以至于了却了人寰,而是给一僧一道两个拐子拍花拍了去,用药迷了本性(沐雪元: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迷药这么厉害,人还能行动的,只是脑子糊涂),结果给父亲韦侍郎看到,将炼霞带回船上,将那两个拐子捉拿住,送到当地官府审讯治罪,首先救赎了炼霞。
又过了一个月,第二回出来了,将原本昼薰(袭人)的后续改成了没有与段碧楼(蒋玉菡)结婚,而是给送回了炼霞身边,这一下可更加完满了,沐雪元不由得便想到真实的袭人,前儿还从紫檀堡传了东西和口信来,道是腹部偶尔有些隐隐作痛,请了大夫来,说是有瘀血,吃了几副汤药,如厕的时候下了几团深紫色的血块,倒似乎好些,宝钗让那婆子带回音给她,劝道这种破血的药千万少吃,袭人又已经是这个年纪,用猛药须得格外小心,既然如今不那样疼了,便停了那药也罢了。
听了这个消息,沐雪元登时便想到原着之中,宝玉因为雨天开门迟了,抬脚便踢门里的人,结果正踢在袭人小腹上,当晚袭人就吐了血,好在是后来恢复了过来,这件事自己是因为看过书,所以才知道,当初在大观园中瞒得很紧,袭人最是个谨慎小心的,她吐血这件事,只有她和宝玉两个人知道,旁人都不晓得,然而那一阵袭人说是身体不太好,沐雪元就猜是这件事发生了,就是在金钏给赶出园子之后。
当时袭人年轻,似乎是没有大碍,调治了一段时间,慢慢地便康复了,倒是晴雯忽然间急病死了,如今袭人蓦地下腹部疼痛,沐雪元真的怀疑是当年内脏受损的后遗症到了老年发作了。
顾太清这部续书,虽然构思是已经有了,然而毕竟年纪大了,落在纸笔上却慢,差不多一个月才出一章,沈善宝虽然年迈,心肠却热,急得要不得,不时便会催促,有一次笑着与顾太清戏谑地说:“姐姐不要偷懒,姐姐如今年已有七十,如不速成此书,恐不能成功矣。”
作者君,催更了!
顾太清笑道:“我是心有余力不足,戴了眼镜写字,写不了多一会儿工夫,便觉得手累眼也累。你们不要急,我尽快写便是了。”
宝钗笑着说:“姐姐若是嫌写字累,便念了出来给那晓得翰墨的人,让她们录下来好了。”
顾太清摇头道:“我岂不是也想过?只是终究不如自己亲手写来的顺畅,直接说出来,总好像中间少了点什么。”
那就是缺少了落到纸上的一个环节啊,沐雪元少有写作的经验,也就是编撰生存手册的时候写了一些东西,不过那与写小说还不太一样,对于写稿子,她没有太深的感触,只是黛玉却说过,“脑子里想的东西,落到纸笔上便不同,往往觉得似乎是想清楚了的,可若要写下来,便要好好理一理,时常便能发现不足,写成字句便定然要严谨才好,况且写着写着,忽然间又能够想到新的事情,就仿佛大脑中另外一簇烛光忽然点燃了一般,与这一簇烛火联在一起,所以这个过程是不可以偷懒的。”
沐雪元仔细想了一想,好像也真的是这样,自己虽然很少从事文学,不过前世倒是写过工作报告,将脑子里的东西整理成文字,确实要理清线索,注意用词准确,这是一个再思考的过程,而在这样的思考过程中,往往又能发现新的问题,这样一个点一个点的开启,设想一下,真的好像大脑中打开了一盏一盏的灯,慢慢地联成了一张网络。
旱情愈发严重的永嘉三十六年慢慢过去,到了第二年的春季,华北地区下过几场雨,旱情终于有所缓解,然而山东河南情况却仍然非常严峻,而且华南旱情愈发蔓延,连广东都出现灾情,所以社会气氛仍然很是紧张。
这个时候,祁金环的家中发生了变化,她的丈夫跟了一位客商,要去往福建,十一岁的儿子便给安排去了木匠工坊当学徒,一想到这么年幼的儿子就要给人当徒弟,早晚吆喝使唤,祁金环便不由得淌下泪来。
她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黑黑的,下巴上一撮小胡子,见她伤心难过,便劝道:“他已经这么大的人,不是孩子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打听过了,师傅人不错,待人很慈悲的,定然不会朝打暮骂。他一个男孩子,也该学些手艺,否则难道将来像我一样,只能给人出苦力?能有这个地方,还是上上签。你也不必替我担忧,这些年来家中多靠你支撑,我一个男人,终不成就这样只是零敲碎打地打短工,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差事,倘若能长远地做,倒是也好。
你便在这里安心做事,主人家对咱们不错,吃的用的都和主人一样,逢年过节还给有东西,得知恩图报,不要多想,就一心一意在这里带着两位姐儿,现在谋个好差事不容易,似俺们铜皮铁骨的男子汉,脊梁压断也难赚这个钱。我这一去,回得来倒罢了,若是回不来,你千万带大儿子,他将来给你养老,不过事有万一,倘若那小子将来自己还养不了自己,你也难指望他,我看这主人家慈善,自古‘穷靠富,富靠天’,你长远在这里妥当相处着,将来也是个退路。”
祁金环听了他这些话,虽然与丈夫往日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情意,此时却有些肝肠痛断,不由得那泪水便如同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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