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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悟等与张孝纯行礼告别,出北门往金营缓缓步行,众人神情严竣,惟独张松一路蹦蹦跳跳,他与裴冲天亲昵,拉着裴冲天的手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会问裴冲天为何不肯教他武功,不然这次也会守城杀敌,一会又埋怨父亲要他每日背一篇《礼记》,令他好生烦恼。裴冲天心不在焉,有一茬没一茬地应着。行出数里,已至金兵营外。裴冲天拉着松儿的手,回头望去,依稀看见张孝纯立于城楼下眺目望来。
金营号角响起,一队金兵驰出,将晦悟等刀刃加身,押入营中,走得里许,营中又是鼓角齐鸣,又一队步兵上前,魁梧勇武,换了先前押送一队金兵,裴冲天与金兵多番交手,已知进了中军统帅大营,这队金兵押着众人在营中绕了几个帐营,来到一个大帐前。金兵头目进帐通报。裴冲天、晦悟候了近一个时辰,却无人出帐,此时日近晌午,骄阳似火,炙热难耐,裴冲天、晦悟知道银术要挫众人锐气,故意为难,便默不作声,立于烈日下。晦悟众僧苦力修行,习以为常,裴冲天追随张孝纯守城数月来,历尽磨砺,也可忍受。惟张松一张清白的小脸被晒得通红,在烈日下摇摇欲坠,仍苦苦忍住。又候得近一个时辰,日渐偏西,帐内才出来一名金将,吆喝进去。众人入到大帐,只见大帐深处甚是黑暗,影影绰绰,似有一人端坐在椅上。
裴冲天作揖道:“太原统制裴冲天奉知府张孝纯大人之命,奉上降书,并送来张孝纯之子张松作质。”
椅上那人慢悠悠道:“松儿,半年不见,瘦多了,过来让伯伯好好瞧瞧。”斐冲天吃了一惊,抬起头,大帐已掀起一片帐幕,只见椅上说话那人身材瘦削,一身宋服打扮,正冷冷看着自己等人,裴冲天暗暗叫苦,端坐椅上的人不是金将银术,却是太原知府的幕僚叶知秋,叶知秋半年前告假还乡照料病重老母,原来已投至金兵帐下。
叶知秋看见张松,甚是恭敬爱惜,命随从移了一张椅子过来让张松坐下,又端上一杯茶,张松被晒了几个时辰,早已唇焦口燥,摇头不喝,指着裴冲天等人,以示要与众人同甘共苦。叶知秋赞叹道:“松儿可是甚有骨气,大有乃父之风。”命为每人送上一杯茶水,张松待裴冲天等人饮了,自己才饮了一口。叶知秋伸手来摸张松的脑袋,张松头一偏,叶知秋的手落了空,他呆了一呆,道:“伯伯半载前就知太原必不能守,屡次劝你爹爹投降,你爹爹誓要一味愚忠,屡次斥叱伯伯,想不到半载后还是要像伯伯一样投降了。你爹爹识得时务,松儿,我们可又是一朝天子的人了。”
张松道:“爹爹说了,他是为保全太原二十万百姓而降,你不配与爹爹相论。”叶知秋也不动怒,只是伤感道:“像伯伯这种人,是不配执鞭于张大人府上的。”抬头对裴冲天道:“裴将军,二月来,辛苦你辅佐张大人了,张大人无恙乎?”裴冲天愤愤道:“托叶先生洪福,张知府无恙。”叶知秋道:“张大人为太原二十万百姓而降,识时务,悲天悯人,不失忠臣气节。”霎时眼眸内发出冷光,“张大人为何不出城归降?”裴冲天道:“张大人要末将转告银术将军,能应允他二个条件即出城归降。一是张大人降后不愿为金官,今后也不再为宋官,只求驾一驴车领家小返乡归田,终老一生。二是受降不受辱。请贵军入城后不可烧杀抢掠城中百姓。末将临行张大人特意嘱咐,定要亲耳听到银术将军允诺方出降。”叶知秋沉吟道:“此二条亦符张大人性情。第一条敝人就可应允张大人,只是第二条,恐银术将军不会答应,金兵为财物而来,若是要他们入城后不得掠财,日后还如何统御他们?敝人将力劝银术将军,不掠你城中女眷就是了,财物却难保证。”裴冲天大声道:“叶先生为何不请银术将军出来见我们,银术将军既无诚意,末将即回城,禀告张大人,再与你们决一死战吗?”说罢,拉着张松转身就走。叶知秋在身后冷笑不已,也不阻拦。
众人走出大帐,身后脚步踏沓,大帐后转出数十名锦衣侍卫,分列左右,显出最后一个白袍金甲的大汉。裴冲天在城墙上与金兵相拒多日,多次看见这名金将正是粘罕留下围城的银术,心内一阵狂喜,脸上却不形于色,即上前单膝跪下道:“宋朝太原统制裴冲天拜见银术将军,呈上降书。”银术围攻太原旷日持久,多番吃过裴冲天苦头,对他又恨又惧,听闻他前来议降,下令让其一行在帐外暴晒二个时辰,又遣叶知秋察探虚实,故意折煞冷落一通,才现身大帐,即见至裴冲天屈膝跪见,心想:“这些南蛮子,终于势穷力竭。”喝道:“降书何在?”
裴冲天站起,自怀中取出降书,叶知秋走上前来接,裴冲天傲然道:“裴某要亲自交予银术将军。”叶知秋冷笑道:“谁不知张知府诡计多端,裴将军又勇武过人。”裴冲天大笑道:“银术将军害怕裴某行刺么?”将符节与降书交给身后晦悟。
晦悟柱了符节,奉着降书,向银术走出数步,叶知秋忽然走到前面道:“且慢。我在太原多年,为何从未见过你?你姓甚名谁,官居何职?”晦悟冷冷道:“敝人无官无职。”手掌一翻,符节蓦然化作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众侍卫大惊,七八柄腰刀齐举,砍向晦悟,其余拔刀将银术围成一个刺猬。晦悟何等迅捷,一招“云旗委蛇”使过,杀向晦悟的七八名侍卫手腕中剑,腰刀落地。晦悟看见银术犹远在十余丈,纵身飞跃,一个起落,已至立在银术侍卫面前。
银术向后仰出,大喝一声,已在身后拔起一把一丈开外的大刀,分开众侍卫,往晦悟迎面劈来。晦悟见他如此凶悍,颇出意外,身子一侧,长剑直刺他咽喉,银术刀背斜劈,打在剑刃上,将晦悟剑式数十种变化尽数化解,晦悟手腕翻落,一招“落英秋菊”向银术头上点落,银术竟不避不闪,刀势如虎,又横劈而来,晦悟一记雷霆掌击出,打在刀柄上,反被震退数步,“落英秋菊”已使不出来。晦悟回身疾走,看见晦沉领众师兄施展雷霆掌,发动五台阵法与数十名侍卫斗在一起。裴冲天持刀紧紧护着张松在旁观战,晦悟抖擞精神,绕着银术连出二剑,均被银术以强劲的长刀封堵。原来银术是金国数一数二的名将,刀法雄健刚猛,竟不输中原高手。
晦悟虽然聪颖,但乍学三招剑法,在短短三日,毕竟未能尽数领会其中神奥,招式变化仍是稍显生疏,斗了数十招,晦悟雷霆掌、三招剑法交错施展,仍未占得上风。银术见对方招式虽变幻莫测,却忌惮自己膂力奇大,遂大刀纵横,步步进逼。晦悟瞥见晦沉众僧已杀死杀伤数十名侍卫,而金兵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自己仍奈何不了银术,心内焦急,一剑笔直刺出,剑至半途,银术长刀挥舞,在身前化成一道金壁,刀剑未及相交,“格嚓”数声响,长剑已断成数截,银术刀法精奇,拍落数截断刃,刀身一扬,又要反守为攻,而数截断刃中已有一道寒芒疾速无比,疾射而去,银术急忙撤刀躲避,只听得卟声响,左肋已被一截剑尖射中,银术身披金甲,但晦悟劲力全运在这一截剑尖上,剑尖透甲而入,晦悟临急之际孤注一掷,这一招先以“骐骥驰骋”使出,半途中以内力震断剑刃,又化成“落英秋菊”招式,一招化二招,一举破敌,妙到极处,也险到极处。若然长剑被击折后劲力拿捏不准,最末一截剑刃无法伤敌,晦悟以一双肉掌对阵一把金刀,只怕是败多胜少了。
银术中刃倒地,晦悟纵身跃上,一掌往他头上击落,忽听“唔”一声轻响,晦悟转头一看,看见裴冲天被刺倒在地,仍舍身举刀往一众金兵爬去,金兵身后,叶知秋领拿住张松,叶知秋举着一把匕首对着张松后心,狂叫道:“快快放了我主公,不然我杀了这孩儿。”裴冲天手一颤,钢刀掉地,众僧都停止了厮杀。外面号角怒吼,似有无数兵马涌至。晦悟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要作荆珂第二么?”一掌击落,银术十余根胸骨齐折,立时毙命。叶知秋大叫一声,匕首往张松颈脖刺去,晦沉禅杖飞出,正中叶知秋脑袋,但叶知秋手上匕首划落,已将张松左颈划破。晦沉扑过,一掌将叶知秋尸身击飞,与晦寂等布起五台阵,将张松护在中间。裴冲天自袖里取出一支袖箭,直扔上天,袖箭呼啸而上,尖厉啸声响震四野。他回头看见张松颈上鲜血染湿半边身子,抱起张松,大哭道:“公子,公子。晦悟师父,诸位师父,快救救公子。”但张松颈脖动脉已被割断,鲜血喷泉般涌出,顷刻溅满裴冲天和他的衣襟。张松一张小脸愈加苍白,艾艾道:“告诉爹……爹,松儿……不辱使命。”裴冲天号陶大哭,泪水雨点般落在张松小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张松勉力举手去拭裴冲天脸上泪水,道:“男……儿流血……不流泪……”一语未了,小手垂下。
裴冲天拭去眼泪,抱起张松尸身,已听到营外远处杀声震天,传来宋军呐喊冲杀之声。张孝纯听到响箭声,已率守军大举杀出。晦悟等人都抢了兵器冲在前面,而十余丈外,弓弩簇动,千百枝羽箭射来,晦默腰部、晦潜大腿中箭。众僧之中,以晦沉、裴冲天临敌经验最是丰富,知道无论己方众人武功多高,也难敌强弩硬箭。晦沉大叫道:“杀死一个是一个。”两手抓起两名金兵,旋转如轮,将射来箭雨挡住。一阵急箭射至,晦行又中数箭,正在危急,金兵弓弩手像韭菜般割倒,一个身穿白衣,白布裹头蒙脸的灰影在众弓弩手身后掠过。晦悟大叫道:“师父。”净空径不回头,运剑如飞,只是朝众金兵刺去,弓弩手丧魂落魄,扔下弓弩,抱头逃窜。众僧精神大振,追上净空。净空道:“结阵。”此时晦默、晦行、晦潜负伤,众僧以净空居中,晦悟、晦沉、晦寂、晦涩五人结阵护着负伤的三僧和抱着张松尸身的裴冲天,往宋军方向杀回。金兵主将毙命,内外开花,顿时乱成一团,以骑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去。
张孝纯领大队将士赶到,看见裴冲天坐在地上抱着张松尸身,眼泪一下掉了下来。数千将士唰地跪下。裴冲天对着张松的尸身大哭道:“你为甚么去读那劳什子书?叔叔为甚么不教你武功?是叔叔害了你。”他留在太原数月来,与张松十分相投,张松每逢见到他总要缠着他教武功。张孝纯哽咽道:“裴将军切莫自责,是本官要他读书的,松儿为国捐躯,也是圣贤之书教他一片忠义。”裴冲天厉声道:“读书有甚么用?读书就要让松儿甘心听你的话去死吗?”张孝纯知他伤心过度,吩咐军士将他与张松的尸身送回城中。净空见事已了结,也不回城,便向张孝纯告辞回山。
张孝纯挑来健马给众僧乘坐,递上一柄佩剑予晦悟,道:“本官早年偶得二柄宝剑,一剑名为忠贞,一剑名为逍遥,两剑一刚一柔,然皆吹毛立断,是天下罕见名器,本官自佩忠贞,今日晦悟师父为刺杀银术,折了一把剑,本官就以此逍遥剑赠予晦悟师父,期待他日杀退金兵,与师父相聚,二剑重逢。”晦悟推辞不过,称谢接了。张孝纯又领将士送出三十里,才依依不舍与众僧告别。众僧上马驰出一程,晦悟忽然回马向张孝纯策去。张孝纯看见晦悟回来,问道:“晦悟师父有事?”晦悟跳下马,合什道:“张大人,贫僧有一想法不知妥否?”
“晦悟师父请讲。”
“张大人一片孤忠,感天动地,然银术被杀,粘罕必回军复围太原,那时今日之胜全无用处。太原孤城一座,危殆尤胜从前。大人何不弃城护送城中百姓南归,以免城破被戮之祸?”晦悟勒住辔头道。
“晦悟师父于时局或许不知。”张孝纯正色道,“眼下数十万勤王之师汇拢京师,聚歼金虏,毕其功于一役。此时正乃我太原军民为国分忧之际,张某身为太原知府,守土一方,实无放百姓弃城而逃,添朝廷之忧之理。”
“金兵兵临汴梁城下,圣上被奸佞蒙蔽,正求议和自保不暇,岂会有雄图大志与金兵决一死战?张大人要为国尽忠,难道不应怜悯城中手无寸铁之百姓吗?”
张孝纯哈哈一笑,道:“太原一将一卒,一官一民,皆是大宋臣民,像松儿这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晦悟不再出言,上马策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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