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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干和甜酒的那个姑娘。她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
“现在,好了,”她轻柔地说道。她的手一点也不硬。她把手放在我头上,拍拍我的脸,我平静下来。我的泪珠儿顺势滑落,我说我被疯子吓住了,她笑起来。
“这儿没疯子,”她说道。“你把这儿当成另外一个地方了。现在,你给人从那儿带出来,是不是很开心?”我摇摇头。她说道,“好,你就是觉得这里有点怪,你马上就会习惯这儿的。”
她拿起灯,我见状立即开始嚎啕。——“干嘛,你应该立马睡觉!”她说道。
我说我不喜欢黑暗,我说我害怕一个人躺着。她犹疑一下,大概想起了斯黛尔太太。可我敢说,我的床比她的床软和,还有,正值冬季,寒冷令人心生惧意。最后她说她可以陪我躺着,直到我睡着。
她吹熄了蜡烛,我嗅到黑暗中飘散的烟火味儿。
她告诉我她名叫芭芭拉。她让我把头靠在她身上。她说道,“瞧,这儿不是跟你以前的家一样好吗?难道你不喜欢这儿?”
我说如果她肯每天晚上陪着我睡,那我还是有点喜欢这儿;听了这话,她又笑,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到鸭绒床垫上。
她立时就睡了,象女仆那样睡的很香。她闻起来有股紫罗兰面霜的味道。
她睡衣胸前有些带子,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把这些带子揪出来,在等待睡意降临的空挡里,我就握着这些带子——仿佛那是我堕入无边黑暗时的救命绳。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曾经有怎样的苦寒磨砺,才令我成为我。
第二天,他们让我待在那两间阴冷的屋子里,做针线。那时我忘记了夜里对黑暗的恐惧。因为戴着手套,我笨手笨脚的,针老扎到我的手。“我干不来!”我撕扯着手中的布料叫道。斯黛尔太太就打我。我的袍子和胸衣太硬,她打我的背,反倒打疼了自己的手。由此我得到些许安慰。
我到这儿最初的那些日子,经常被他们打。不然还能如何呢?我曾有过生龙活虎的生活,有过在病区的玩闹,有众位母亲的溺爱;如今,我舅舅这里噤若寒蝉、千篇一律的生活逼迫着我削足适履,令我虚火旺盛。我是个可爱的小孩,我想,我是被种种约束激得野性大发。
我把茶杯和餐盘扫翻在地,我躺到地上,跺脚撒泼,靴子也被我踢飞了,我尖叫不止,叫到喉咙出血。我激情四溢,却遭遇到一次比一次重的惩罚。我被捆住手,封住嘴,我被关进黑房子,或者壁橱。有一次——弄翻了蜡烛,烛火烧着了椅子上的流苏,冒出烟来——我被魏先生带到花园,他带我走过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到冰室。现在我不记得那地方的寒冷;我记得灰白色的大冰块——我当时觉得那冰象水晶一样洁净无瑕——在清冷的寂静里,冰水滴答作响,就仿佛有许多的钟表。冰水滴答了三个小时。等斯黛尔太太过来放我出去时,我已蜷成一团,站也站不直了,人象被他们灌了蒙汗药一样虚弱无力。
我想她被我吓坏了。她悄悄地把我从仆人楼梯带回去,跟芭芭拉一同把我泡到热水里,拿出全副精神帮我揉搓胳膊。
“如果她手没用了,我的上帝,他会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
见她惊慌,是件令我颇感快意的事。此后一两天里,我抱怨手指疼痛,身体虚弱,就眼着她干着急;后来我得意忘形地掐了她——掐一回她就知道我手上多有劲儿了,然后马上又惩罚我。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个月;然而以我幼小的目光看来,这段时光格外漫长。
我舅舅一直静候着,正如静候一匹烈马放弃抗争。他时不时地命斯黛尔太太带我去他书房,询问她我有何进展。
“现在如何?斯黛尔太太?”
“还是很糟糕,先生。”
“还是很好斗?”
“好斗,还有暴躁。”
“你跟她动过手?”
她点头。他把我们打发走。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坏脾气大发作,更多的愤怒和泪珠儿。
晚上,芭芭拉大摇其头。
“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生得这样淘气!斯黛尔太太说她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小鞑子,你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好点?”
我表现得很好,在我以前的家里——大家都看到,我得到过怎样的奖赏!
第二天,我弄翻夜壶,还用脚把秽物踩到地毯里。斯黛尔太太见状举起双手,尖叫起来,随即给了我一耳光。接着,她把衣衫不全又头昏眼花的我拖出卧室,拖到我舅舅的书房。
我舅舅见到我们,又惊得一退。“神啊,这是什么?”
“噢,可怕的事儿,先生!”
“就是她闹事了?你带她来这儿,万一她发作起来,我的书可如何是好?”
他让她讲明原委,眼睛始终盯着我。我身子僵硬地立着,手捂着发烫的脸,暗淡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最后,他取下眼镜,闭起双眼。他眼睛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眼睑非常柔软。他伸出大拇指和沾着墨迹的食指,捏捏鼻梁根儿。
“好,莫德,”他边捏边说道,“这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斯黛尔太太,还有我,还有这里所有人,都在等你表现好起来,我曾寄希望于那些护士们,能把你教的比现在好点,我曾希望能发现你的温良性情。”他走到我面前,眨眨眼睛,把手放在我脸上。“不要退缩,姑娘!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脸,我想你的脸很烫。好了,斯黛尔太太的手很大。”他环顾身边。“来,我们用什么给你脸降温呢?嗯?”
他有一把细长的黄铜刀,刀刃很钝,裁纸用的。他弯下腰,将刀背贴在我脸上。他手势轻缓,却令我恐惧。他声音象姑娘一样柔和。他说道,“看到你受罪,我很遗憾,莫德。我确实感到遗憾。你以为我想要你受罪吗?我怎么会那么想呢?只有你这么想,因为是你自讨苦吃。我想你肯定喜欢挨打——有没有凉一点?”他把刀背翻过来,我胳膊上泛起一阵寒意。他又开口。“都在等着,”他重复道。“等你表现好起来。是的,我们善于等待,在布莱尔。我们可以等,等啊等啊等。斯黛尔太太和我的仆人们拿了钱,就是干这个的;我是学者,我天生就善于等待。看看这儿,看看我的收藏吧。你觉得没耐心的人能做到这样吗?这些书都是从隐秘途径慢慢落到我手里的,我可以气定神闲地等很长时间,就为得到那些比你还可怜的书籍!”他干笑起来,笑声或许曾经也丰润过;他把刀尖移到我下颚上,顶起我的脑袋,端详着我。然后任刀滑落在地。他走到一旁,把眼镜的金属丝腿架到耳后。
“斯黛尔太太,我建议你用鞭子抽她。”他说道,“如果她再惹麻烦。”
也许儿童都象烈马一样,都会放弃挣扎,终被驯服。我舅舅又回到他的故纸堆里,把我们打发走了。我温顺地回去做针线。使我恭顺的并非对鞭打的恐惧,而是我认识到耐性的冷酷之处。再没什么比偏执狂的耐性更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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