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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宁微微而笑:“我不是长主。”并简短地将别来经历告诉于她。流风数月来辗转荒野,并未听说完颜彝就义之事,此刻骤然听到,登时惊得呆了,眼泪滚珠般簌簌掉落;仆散宁却仍没有一滴眼泪,微笑着用干枯得脱了形的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三言两语,将皇帝褫姓黜封等后事说完,又问流风为何在此。
流风痛心不已,更怕她决意殉死,将别后忧急如焚、途中万般艰苦一语带过,含泪道:“姑娘,咱们找到将军遗骨,将他安葬之后,就一起去隐居,好么?您曾教我,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你亲口说过的,你记得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仆散宁有些恍惚,似有微风轻翻起一页页少时岁月,隐约记起,仿佛还是给流风改名时,评论曹植与甄后的话。
“是啊,我那时是这样想的。”她微笑着将头轻轻靠在流风肩上,一如许多年前,翠微阁帐中两小无猜、并头夜话,倾诉那些幼稚的猜想和青春的萌动,“从我受封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来的结局,或是和亲出塞,或是被当成一件礼物笼络勋戚,这是国朝每一个公主的命运。我所能够做的,就是用我的脸、我的身子,甚至是我的命,来换一个为国为民,问心无愧。至于曾经的少年绮梦,坦腹东床、霹雳破柱、小儿破贼、封狼居胥……都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梦醒了,肩上是千钧重担,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只有黑黢黢的一条死路。”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是喘不上气,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一声声痛嗽,不断有血滴溅出来,落在她与流风衣襟上。
“姑娘!”流风焦切地为她抚膺顺气,达及保和徽儿急欲走近,仆散宁却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她闭上双目,不知为何,在感受到生命如水流逝的此刻,忽然很想把一腔心绪诉于流风,或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流风早已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唯命是从的奴婢,不是心怀芥蒂的嫂嫂,也不是需要悉心保护教导的幼妹,而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好朋友:“我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完结了,可谁知道,竟会遇到他。”说到最后那个“他”字,她语声不自觉地转柔,惨白的唇角悠然绽开一朵浅笑:“遇到他之前,我从不敢相信,甚至连做梦都梦不出,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笑意转深,轻轻欹在流风怀里,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骄傲:“你知道么,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比官家、比呼敦哥哥,甚至比我爹爹和姨父还要好!他一言成契,终身不移;光明磊落,坦白无欺;无论我临时变卦还是刺探窥伺,他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永远相信我对他的情义;他怕我受人非议,花烛之夜、枕衾之间,仍不舍得染我完璧之躯。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个人,除了救国安民、昭雪沉冤、保护纨纨之外,我还有自己的心,有自己的一生要过……”
她气力难继,又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从小,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鬼蜮,见惯了欺骗算计、逢场作戏,生来就活在黑暗里,那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他,就那样亮亮堂堂、干干净净地撞了上来,把我的天地都照亮了。无论世道怎样险恶,他却始终光明干净,明明熟知世情,却不肯学一点世故——流风,一对杯盏打碎了一只,另一只还能留着用,可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件器物啦。”
流风听得满面泪痕,仆散宁微笑着给她拭泪,柔声道:“别哭,我有了他,又得到官家成全,已经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啦,还有什么不足呢?对了,我要快些找到他,他一直孤伶伶的,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说着,她挣扎坐起,流风知她心意,忍泪唤达及保驾车,徽儿也回到厢里。四人往南行了十余里,达及保见野草中有熟悉的釜灶痕迹,大声道:“是这里!夫人您看,这是行军路上埋锅造饭搭起来的!咱们那时候只顾着逃命,这一定是蒙古人扎的营!”仆散宁点点头,强撑着下车道:“是这里,咱们去找找。”
此地确是当日蒙军大营,故而地上并没什么白骨,四人相携行了几里,红日渐渐西沉,徽儿有些害怕起来,紧紧拉着达及保的手,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前面草藤中似有甲胄,尖声道:“那里……”
达及保放开徽儿小手,瓮声道:“我去瞧瞧。”上前几十步,果见浅沟中有副骷髅,骨架上衣衫已破烂难辨,倒是衣衫外的铠甲除了泥污并无损毀,达及保一眼看去,便知是金军将官的甲胄。
他心中蓦地一沉,又往遗骸腿部看去,果见膝下胫骨尽碎,踝骨以下不知所踪,正与碑文所述相合,登时目中一热,双腿发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仆散宁远远看见了,挣扎着跑来,流风与徽儿知道不好,一边一个拉住她哭道:“姑娘,咱们去找副棺木来,安葬了将军才是!”达及保听见,强忍悲痛站起身,走回低头道:“夫人别看了,只剩一副骷髅,认不出了……”仆散宁挣开他们,静静地道:“让我看看,我能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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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故国乔木(十)修史
三人知道无法阻拦,搀扶她缓步向前,徽儿顾不得害怕,一刻不离地偎着姑姑,一同走到沟壑边。流风壮起胆子伸头一看,奇道:“姑娘,这……这怎么认?”
仆散宁踏进浅沟,轻轻蹲下身,双手合什拜了几拜,低道:“对不住。”然后伸手扯开牵缠的藤蔓,去解那骸骨上的铠甲,神色极是平静。
仿佛还是那日意外重逢,石室中,她一件件解下他的衣甲,看见他身上累累伤痕,心疼得泪如雨下;此刻,她亦是这般轻柔地解开那白骨上的胸甲,再解开破烂的衣衫,将两片前襟往左右轻轻一分,露出白森森的胸骨和一根根肋条,吓得徽儿和流风尖声惊叫起来。
仆散宁却无悲无惧,凝视着胸骨正中间一块深褐色破布,神色温柔,微微而笑,轻轻拾起那块发脆的破布,缓缓贴在心口,低低道:“良佐,良佐,雁儿再也不分开啦。”
达及保与流风面面相觑,讶然问:“夫人,这是什么?”仆散宁柔声笑道:“是我画了双雁的绢帕,他一直贴身藏着。薄绢硬脆,是浸了血的缘故,原先图案也看不出来了。你瞧,这几处破损,当是蒙古人杀他时用枪槊戳破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绢帕放回完颜彝胸骨上,回首对徽儿柔道:“好孩子,帮姑姑把车上的铜镜拿过来,好不好?”徽儿答应着,飞快跑去了。
达及保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哽咽道:“我明白了!难怪那时候将军总是按着胸口,我还以为他有心痛病,原来……”仆散宁微笑道:“是么?”低头凝望那副森森骸骨,无限温柔,轻轻系回层层衣甲。
这时徽儿飞奔回来,喘吁吁地将手中铜镜交给她,仆散宁柔声道:“好孩子,你纨姑姑和李姑父都是从小父母双亡,将心比心,定会善待你的,只是你需得放宽心胸,不要多思。”徽儿愣了愣,抱住她大哭:“不!不!姑姑不要!”
仆散宁又侧首转视流风,微笑道:“宋翁翁给了我许多首饰,都在车里,你自己去拿,其中柳娘子那支珠钗不是凡品,你可去往临安,换个好价钱。”流风哭得瘫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达及保想去扶她,又犹豫着缩回了手。
仆散宁看在眼中,点头道:“郎君忠义双全,若不想回忠孝军中,那么去投我表哥,或者就此归隐山林,都是极好的。”达及保决然道:“将军叫我保护夫人,夫人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仆散宁摇头笑道:“我今后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哪里还用旁人保护?郎君既叫我夫人,恕我觍颜嘱咐一句,请帮我送流风姐姐离开中州。”达及保双目发红,忍泪点了点头。
仆散宁欣然微笑,双手捧起铜镜,看着镜中那张枯瘦惨白的面孔,喟然道:“当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说着,一手缓缓理过云鬟,将铜镜紧贴在心口,慢慢俯下身子伏在那骸骨上,无限娇柔,无限憧憬,低低道:“良佐,我随你回丰州去,好不好?咱们去吃酥酪、爬白塔,再到城外草原上看鸿雁成行……我还要给你生几个儿女,冬日雨雪,咱们在家围炉煮酒,赌书泼茶;等开了春,你带着儿子们出城骑马打猎,我就和女儿们……放牛牧羊……”
她语声越来越低,低得渐渐听不见了,三人不敢打断,流泪守在一旁。过了许久,流风见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完颜彝遗骸上,心中隐隐感到有异,上前去拉她的手,轻声唤:“姑娘……”谁知一触之下,顿觉冰凉,登时大哭道:“姑娘!姑娘!”达及保知道不好,连忙将仆散宁抱起,这才发现她胸前一片血迹,心口正中插着一支簪子,那簪尾深入肌体,只露出小小一截簪头在外,想是她怕三人阻拦,在对镜理鬟时悄悄拔下簪子藏在手中,又用铜镜遮掩,回手将发簪对直刺入心脏,待到流风发觉,早已气绝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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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掩面,浑身发抖,再也说不下去;元好问老泪纵横,不住顿足长叹;回雪哭得直抽气。驿丞看看女儿,又看看贵客,最终走到九娘身边,轻轻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九娘极力忍住哭泣,抽噎着自嘲道:“本以为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谁知回忆起旧事来,还是这么没出息。”驿丞叹道:“难怪你从前总不肯说。雪儿,今日过后,不要再提起了,免得你娘再伤心。”
回雪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问母亲:“那后来呢?”九娘拭泪道:“后来,我们把姑娘和将军一起安葬了,那面铜镜也随他们入了土。我想姑娘一定不愿旁人去打搅他们夫妇,所以未立墓碑,未作标记,就让他们清清静静地长相厮守吧。”说到此,她又掉下泪来。
元好问叹道:“当时官家传旨翰林苑,寻找平生与良佐熟识交好之人,为他撰写平生事迹,元某想起他赤诚相待之情,当仁不让,也是为了在他身后尽一点心意,没想到,一篇碑文,竟害得长主心碎肠断,当真是罪孽匪浅……”
九娘向他看了片刻,拭泪道:“元学士,我有一事相求。”元好问长嗟道:“元某明白。长主既已出嗣,将来修史之时,决计不会再将她归于宗室,这‘完颜’二字,是她夫姓而已。”九娘站起身,向他施了一礼,低道:“多谢先生成全。”元好问忙起身还礼,想了一想,又探询道:“夫人,元某想在哀宗皇帝的本纪中,保留几句长主劝谏政事的言语,不指明封号,只写‘长公主’三字,夫人以为如何?”回雪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元好问低头道:“也是元某一点私心,不想让这般神仙气度的女子湮灭于史册,也好教后世知道,我大金曾有如斯女儿。”九娘颔首道:“哀宗一朝还有温国长公主,不写明封号,倒也未为不可。”元好问得她允准,提笔在纸上写道:“长公主言于哀宗曰:‘近来立功效命多诸色人,无事时则自家人争强,有事则他人尽力,焉得不怨。’上默然。”九娘阅罢,微笑道:“好,极好……”一语未毕,又有泪水潸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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