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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
泸妮蜷缩在自己的被子里,睁着她黑大的眼睛,深邃的黑,黑色溢了出来,似乎浸染了整个的世界。黑夜中,水蛇和蔓藤一样的声音在四周缠绕,纠缠着沪妮有些僵硬的身体。黑夜中的眼睛里,是华丽的纠缠和柔软,是绝望的恐惧和苍凉。她似乎看到了屋顶掉垂的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在纠缠的声音里幽幽地晃荡。
声音来自隔壁,用木板隔开的房间隔壁,一个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精疲力尽,像一张在风雨中欲破的蜘蛛网一样脆弱,却又是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生命最后的苍白的坚持:滚开!
然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重物跌落床板的声音,撕打的声音,还有巴掌掴过脸庞的声音,夹杂着一个男人一边用力一边呵斥的话语:臭婆娘!你是我老婆!
所有的杂声都寂静下来,世界像个空旷的荒园一样让人摸不到一点依靠。偶尔有女人压制的哭泣和粗喘,然后是爆发的狼样断断续续的嚎哭,还有男人重重地喘息,木床有节奏的嘎吱声……最后,一切就真正的安静了下来,除了男人响响的呼噜,什么也没有了。
泸妮咽了口唾沫,把已经僵硬的身体转动一下。大人的世界是神秘而且有些恐怖的,她不能了解每天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只能每天带着一点疑问入睡。气息松懈下来,她不经意地打了个嗝,透着煮麻雀的香味。忍不住回味地咋了咋嘴,吃了好吃的东西,连饱嗝都是香的。秋平今天用砖头搭的“陷阱”砸住了三只麻雀,秋平妈煮好以后,沪妮吃了两个,好过瘾。带着一些满足,沪妮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被人猛地搂在了怀里,很温暖熟悉的气息,是妈妈的怀抱。泸妮艰难地睁开眼睛,屋里昏暗的灯光亮了起来,刺得眼都睁不开。一阵被重重搂抱的窒息,胸前有凌乱无序的头发,乌黑,散发着汗和厨房油烟的味道,她知道那是妈妈的头。
妈妈拼命地亲吻着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妈妈才会这样的搂她亲她。泸妮被懵懂地搂着,她很困,也害怕。
妈妈流着泪,突然地把身子离开了泸妮,泸妮看到了那张苍白娇好的面容,憔悴,脸上留有那个男人留下的手掌的痕迹,但这仍是一张美好的面容。
妈妈的眼睛里有神经质的张狂,泸妮害怕,每次看到妈妈这样的眼神都会害怕,妈妈不管她怕不怕,只管摇晃着泸妮的胳膊说:以后你要回上海,知道吗!你一定要回上海!替妈妈在上海再活一次!妈妈没有穿衣服,白白的乳房上被捏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摇晃泸妮的时候,乳房也这样无助地低贱地摇晃着。
泸妮懵懂地看着她的妈妈,她不知道上海在哪里,她也不明白她怎样去替她的母亲再活一次。只是她从此对“上海”这个地方有了一些畏惧,上海会有这里好吗,可以去小河边摸鱼吗,可以在树上掏鸟蛋吗,还可以和秋平一起玩吗?她睁着惊惧的,黑黑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几欲癫狂的母亲。她还不明白一个高傲的女人对自己和生活的绝望,对现实和希望的不平衡,能把人压到怎样的疯狂。
山顶上的童年(二)
金子
那年泸妮四岁,隔壁房间住着她的父母。
泸妮的妈妈是那个年代许多支边青年中的一个,她来自上海,一个令她感到无限荣耀的地方,因为这一点,她暗自的得意,也因为这一点,她觉得非常地不甘和苦闷。她是上海人,终有一天会回到流光溢彩的上海,然后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泸妮的妈妈还是个上海型的美人,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高挑的身材,洁白修长的天鹅一样的脖子上昂着美丽的带着冷冷傲气的脑袋,有着这样惊心动魄姿色的女人,怎么甘心一辈子就把自己交代在了这个土得掉渣的地方。
但泸妮的妈妈还是嫁给了那个黑黑粗粗,满嘴黄牙,手粗得烙人,指甲里永远都有黑黑的东西的,做仓管员的男人刘富来。那个时候她都已经快要生泸妮了。
刘富来是个外乡人,早些年逃饥荒来到这个村子。放羊的孤寡老头刘老头收养了他,刘老头死后,刘富来就继承了这间小屋。小小的两间,土墙,上面搭着茅草。如果不是沪妮妈的落难,刘富来怕是一辈子都难娶得上老婆。但谁让这么个高贵的美人自己不争气,成了破鞋了呢。刘富来也可以在人前人后像模像样地说点粗话了,刘富来活得也像个人样了。
房子很早就有了破落的味道,墙根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墙上有了宽宽的裂缝。房子没有家家户户都有的院落,小小的两间出来,有一棵大大的柳树,夏天吸引了许多的人过来聊天。
房子已经败落了,实际上它从来就没有繁华过,但是在泸妮的眼里它是殷实的。里面有常常升着火做饭的灶台,灶台上有几个碗和三双筷子,其中一个碗是泸妮用的,一个绿色的小洋瓷碗,还是妈妈从上海带来的,不怕摔,上面有泸妮手没有端稳的痕迹,斑斑驳驳的,掉了好几块瓷。灶台上还有一个酱油瓶,一个青油瓶,还有一个盐罐子。灶台旁边有她小小的床铺,用木板隔开的里间是爸爸妈妈的大床,还有一个高高的立柜。立柜里面有什么,一直是泸妮想知道的,她总是幻想里面藏着她最想要的东西,比如一件有漂亮图案的带花边的衣服,就像村里和她一般大的春花的那件一般,或者有纱做的蝴蝶结,粉红色的,如果没有,她还可以接受粉蓝色的。戴在头上,整个人都精神得像只蝴蝶。房屋里还有她的亲人的气味,泸妮不得不迷恋这间房子。
全村的人都知道泸妮的妈妈是破鞋。只有泸妮妈心里带着无限的慰籍,泸妮的爸爸是上海人,一个英俊的,有学识的上海人。
生下的女孩就叫泸妮,上海的女儿。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个时候的泸妮不了解喜怒无常的妈妈,似乎所有小伙伴家的妈妈都不会像泸妮的妈妈一样,常常地歇斯底里,常常地摔锅砸碗。
泸妮躲在门后面,看着疯狂了的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用失真的声音尖叫着,怒骂着,然后把一个有了缺口的碗重重地摔出去,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泸妮的心跟着痛苦地跳了跳,心里溢满了早熟的痛苦。然后泸妮看到蹲在地上抽叶子烟的男人站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妈妈的头发,一个巴掌扬过去,妈妈细瓷一样白净的半边脸马上就红肿起来。泸妮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过去帮帮妈妈,但她迈不动脚。
然后是更加撕心裂肺的撕扯,泸妮逃掉了,她跑到门前的一块石板上坐着,看着远处不停地啜泣。时至冬季,周围荒芜的一片,连门前那棵柳树都没有了一点绿意。有微微的风刮过,小小的村落是那样的荒芜。在沪妮的生命里,有许多东西都早熟了,那些沉重的东西,都一一早熟了。
家里的动静慢慢地没有了,泸妮知道妈妈现在一定是躺在床上,带着一些男人留下的伤痕。
泸妮没有了哭泣,但还是间歇地,有节奏地啜泣一下,是长时间哭泣后要经历的尾声。
一个比泸妮大个两、三岁的男孩站在了泸妮的面前,他是住在学校的秋平。一个学校就三个老师,秋平父母,还有沪妮妈。
秋平伸出他的手,泸妮小小的白白的手就放进了秋平的手里,她站起来,跟着秋平向他家走去,非常信任地跟着秋平。泸妮走得踉踉跄跄的,她穿了厚厚的棉衣和棉裤,不是很利索,然后秋平就放慢了脚步等她。泸妮走得很专注,睫毛长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围在一条绿色围巾里的小嘴哼呲哼呲地喘着粗气。她小小的心灵已经懂得感激,感激秋平的唯一手段就是好好的走好这段路,乖乖的。秋平没有说一句话,每每在泸妮家里闹过以后,他都没有一句话,但是泸妮感觉得到温暖,她虽然还小,但是她明白,明白秋平给她的是好的,不会让她哭。
秋平家住在三间教室旁边的一间,依旧的破落,但被一些外在的东西粉饰了一下,倒也显出一些居家的雅趣。
秋平家的门外种了好几盆花,有太阳花,指甲花,胭脂花,门前的地上还有一株玫瑰,暗红色的,很是鲜艳。沪妮最喜欢的是一株高大的鸡冠花,红色的,可以把花瓣摘下来,从中间剥开,贴在鼻梁上扮公鸡。
泸妮还常常地蹲在地上搜集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了在衣服兜里,然后回家撒在自家门前,然后每天耐心地蹲在地上期待。种子发芽了,泸妮惊喜万分地拉了秋平来看。他们认真地分辩着哪个是太阳花,哪个是指甲花,哪个是胭脂花。泸妮很小心地对待它们,长在农村的她知道植物是需要养料的,就像好多伯伯婶婶会挑了大粪去地里施肥一样。泸妮在外面玩得尿憋了,也会一溜小跑地跑回去,选一个最好的位置,争取照顾到每一棵花的位置把憋了有一会儿的尿撒了。等到第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开的时候,泸妮激动了一天,把秋平拉过来,她扑闪着睫毛,惊喜地看着那朵花,十分娇艳的颜色,嫩得水都要滴出来的样子。
在秋平家里的饭桌前坐下来,泸妮安静地等待着,她发觉其实真的已经很饿了。
秋平妈端了一碗萝卜干上来,还端了一碗炒茄子,最后端了一大锅老酸菜煮土豆汤。泸妮的口水已经咽了好几次。秋平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家,真是造孽啊,然后给每一个人的面前盛一碗饭。
泸妮认真地吃着,很可口。
吃饱了,泸妮就看了秋平一家发呆,秋平的爸爸妈妈是和沪妮妈一批分到这里来的师范生,都是支边来的,并且是自己要求的,纯真的年代,纯真的理想。但生活毕竟是现实的。想要调回去却是难,所以他们的生活看上去反而安定。因为决定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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